清霁堂。
宋府除了老侯爷和世子爷全都早早到了,病弱的宋临洲也不例外。
宋闭庭刚下值换了衣便往清霁堂赶,主要是思子心切,他的一众孩儿里,他最疼宋临洲,也是他一手教养着长大,一腔慈爱都给了他,什么好东西也都紧着他来,听到他痊愈,可不急切么。
甫一进堂内,就瞧见他静静地坐在大方桌右上,披着一件砖红的无帽斗篷,领上缀着白茸茸的皮毛,衬得一张憔悴小脸更加苍白,不由心疼几分,几步上前,打量一番,“洲儿,你感觉如何?若是不舒服就先回去歇息,你祖父那里自有为父。”心里不禁对父亲的做法生出些不满。
宋临洲不着痕迹地扫宋闲庭一眼,面白无须,天生一幅美人相,面目疏朗,犹如美玉般通透,眼角虽带细纹,却更添几分懦雅,刚想照谨言说的行礼,却被按住没起得了身,“父亲?”
“不必如此。”
宋临洲遂坐得稳如泰山,道:“父亲,我身体好了不少,不着急回去。”
宋闲庭还要再说,郦舒见时侯不早,拉宋闲庭坐到左边。
宋临洲刚收回神,便察觉到一道炙热的视线,唇角微弯,漫不经心望过去,那是一双不甘又充满嫉妒的眼睛,甫一查觉到他的视线,便撇了几个眼刀子过来,样貌倒是不错,十分绮丽,艳得像那河畔的夕阳,略微思索,对上号来,裴小君所出的宋临安。
旁边候着的人一身彩绣缠枝纹暮山紫罗衫,头发侧编成一绾乌黑的长辨,长长垂在右侧,珍珠点缀其间,颜色粉润,一双弯月眉下嵌着招人的水润杏眼,与宋临安有几分相似,是裴小君。
频频向外探头,看得出很期待老侯爷。
在众人或期待或不耐的眼神中,老侯爷和世子爷终于到了,老侯爷坐在了上席,宋闲霖位于左上。
众人问过礼,纷纷落坐。
老侯爷没忘来的目的,随意问了宋临洲几句,见他答话条理清晰,道了句,“看来你真是好了。”再没了下话。
宋临洲乐得清闲。
裴小君是个活络的,等上菜的间歇,已然是一口一个姑父地唤老侯爷,极力地向老侯爷推销他的儿子宋临安,老侯爷对他俩倒有些和颜悦色,比对着宋临洲多了些慈祥之色。
宋临洲是知晓这裴小君的来历的,听谨言讲,他是侯府夫人裴知秋哥哥的庶公子,说起那位裴大人,也是极有名的,当然也不是什么好名声,总结来说,样样不行,宠妾灭妻,这裴小君正是那爱妾生的哥儿。
裴小君正说着,老侯爷便让人给他看座。
宋临洲眉头一挑,意味深长地勾了勾唇角,不是说这老侯爷极重规矩么?照谨言说妾室是上不了桌的,还真是薛定谔的规矩,哪里需要哪里搬,哪里不要扔得也快。
余下的罗小君和万姨娘倒是波澜不惊,似乎不乐得表现,要么是不在乎,要么是藏得足够深。
“呜呜……”宋宁突然呜呜咽咽哭起来,老侯爷白眉紧皱,分外不悦。
罗小君站着行了一礼,:“我这就带他回去。”罗小君是个十分英气的小君,浓眉狭目,裸色皮肤,嘴角崩得平直,身着茶青色罗衫,发用缕花银冠束成马尾,一丝不苟地站着,分外肃穆。
得了应允,便径直离开了。
宋临洲目睹了全程,他可是瞧见罗小君下手掐了宋宁,手劲挺重,当真是……有趣。
不出一会儿,腌制瓜果,干果,四季水果,羊肉签,鱼脍,蟹羹……看得人眼花缭乱,可惜,宋临洲困病只能食些羹汤,羹汤还是纪映替他盛的,转过头,便瞧见他言笑晏晏,“郎君,且尝尝这当归羊肉羹。”
纵然宋临洲不怎么挑食,但腥膻的羊肉也是不怎么喜欢的,“你吃吧,给我换成鱼羹。”
纪映蹙了蹙眉,为难道:“我不吃羊肉炖的汤品,总觉得有膻味。”
“我也不喜。”宋临洲淡淡地说。
纪映面色僵了僵,捏汤勺的手都紧了几分,蓦地又松开手,让七雪换成鱼羹,“郎君还有什么忌口的?”
“没有了。”宋临洲接过汤羹,细细品尝。余光瞥见了样貌有些相似的一对少女少男——宋幼许宋临玉。
宋幼许和宋临玉长相随万姨娘,清淡普通。三人默默无闻,存在感极低。
这一餐用得说平静也算平静,说聒噪也算聒噪,除了裴小君咕噜咕噜地说个不停,老侯爷偶尔插几句,其余人都很安静,甚至说得上句漠然。
茗竹轩。
缕雕的黄花梨灯架上挂着的灯罩散出莹莹橙光,隔着落地罩旁的轻纱,隐隐坠入宋临洲黑漆漆的眼睛里,那双眼睛时不时地扫过远处的梳妆台,纪映微垂着头,坐在雕花鼓凳上,腿上趴着一只狸奴,四足腹部雪白,背上是灰黑相间的条纹,缩成一团,足球大小,虽体型不大但体重可观。
纪映一双柔不见骨的手轻轻抚过,引得那猫细哼几声,懒懒伸个腰,娇得不行。
七雪站在纪映身后,为他打理半卷的乌发,稍许,七雪道:“少主君,好了。”
“嗯。”
七雪:“那……小知……”公子虽睡觉爱搂着它,但姑爷毕竟也在,带上床怕……
纪映抱着小知站起来,“听阿父说,郎君最是心软,想必不会介意,你且你去吧。”
七雪应声而退。
纪映穿着一袭海棠红的寝袍,领口露出的锁骨纤细,带着几分脆弱,及脖颈的乌发往下开始微微半卷,走动间有几股晃到身前,衬得一张脸白生生的。他步子迈得不徐不急,给人一种沉静之感,举止间尽是魅力。
平心而论,纪映的个头并不矮,在一众哥儿中很出众,身段却是清瘦,这和他吃得很克制有关,这是宋临洲通过今日的晚宴得出的结论。
时人尚扶风弱柳之美,作为陵州城有名的美公子,纪映紧跟潮流,养得清瘦却又有致,这使得他穿衣总带着一股青竹似的笔挺坚韧。
这一切宋临洲都看在眼里,但抱着猫的美男越动人心魄,宋临洲越是警惕,默默往被里缩了缩,留出了外侧的半张床位,纪映抱着猫上床躺好,侧着身子稍稍往里挪了挪,略有些委屈地开口,“郎君,更深夜冷,你不给阿映被子么?”
一个大男人这样撒娇,莫名让宋临洲心抖了抖,头皮发麻,单独卷了一个被子的宋临洲回他,“柜子里有,自己取。”说完,纂紧了被角。
纪映不管不顾地扯开被子,像蛇一样滑过去,微微泛凉意的身子贴上宋临洲,一双雪白的腕子环上宋临洲的脖子,温热的呼吸在他的脖颈里打转儿,弄得宋临洲有些发痒。
宋临洲:“……”他就知道。
还不等宋临洲照例挣扎一番,纪映亲白的手指开始不安分地在他颈侧轻捻慢蹭,有些俏皮地说:“前几日阴雨蒙蒙的,柜里的被子怕都潮了,郎君忍心给阿映盖?”
宋临洲十分忍心,凉凉道:“忍心,况且鱼秋今日新晒过。”某一刻他挺佩服纪映,按理说两人都不熟,也亏得他演得如此深情款款、情深似海,恐怕不是花心的渣男就是别有所图的骗子,当然以这个时代的风气来看,多半是后者。
纪映显然是不达目的不会善罢甘休,像小兽一似地在宋临洲颈侧舔舐,唇舌捻着块细嫩的皮肉啃咬,细细碎碎的呻吟声暧昧粘稠,漫不经心地爬进宋临洲的耳朵,惹得他闷哼出声。
宋临洲忍了又忍,还是觉得不适,在纪映猝不及防之时,翻身欺压在纪映身上,说出的话带着生涩的吊儿郎当,“这种事怎好牢烦夫郎亲自动手……”骨结突出的大手点过精致的锁骨,缓缓下移,解开腰间的绦带,“为夫亲自来。”
小知被这动作吓得“喵”一声,跳下了床,闭在纪映鞋上,不动了。
纪映呆愣地望向宋临洲的眼睛,鸦黑的眉很浓墨重彩,因眉骨高,总给人一种眉压骨的侵略感,他的瞳孔幽深得教人看不清底,直直地盯着他,似要将他看穿。
脸上的表情意味不明,但能品味到一些戏谑,饶是纪映脸皮再厚,在宋临洲放肆又富有侵略的目光下也有些难堪,难堪滋生出恼意,脸色变了变,一言不发。
宋临洲握着他的双腕置于头顶,慢条斯理地用绦带绑得死紧,牢系在床头。
“郎君,这是做什么?”纪映记得画册有这么一幕,遂也不挣扎,反而明知故问。
见多识广的宋临洲不紧不慢地解释,“玩点情趣。”
“是么?”暧昧的哼笑声转瞬即逝,带有几分纵容。
宋临洲扫向四周,很快又收回目光,从头上摸下发带,干脆利落地绑了他清瘦苍白的脚腕,随即摊在床里侧,扯过被子裹上,背着纪映闭上眼,一幅老僧入定的模样。
纪映意识到上了当,也不挣扎,只是恨得牙痒痒,心里愤愤咒了宋临洲好几遍。
宋临洲本以为他会就此消停,但他太低估了纪映的能耐,床那侧纪映翻来覆去,整出极大动静,一会儿吵着冷,一会儿闹着手腕疼……宋临洲替他盖好被子,纪映:“灯太亮了,还是睡不着。”
宋临洲掀开被子,俯身过去吹床前的八角灯,床帘还没掀呢,就听纪映带着几分娇衿问:“粉不粉?”
不明所以的宋临洲下意识垂下眼,只见纪映衣衫半解,露出半个欺霜赛雪的胸膛,雪上粉梅,嫩生生的,宋临洲已经是第二次见他半果的果体,不由地警告他,“你是有什么暴露癖么?小心我告你……”性骚扰。。。
“什么癖……哪里骚忧了?你我夫夫,天经地义。”纪映振振有词,忽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狭长的眸子水光潋滟,戏谑道:“你不会……不行吧?”
宋临洲沉默片刻,干净利落地熄了灯,一本正经道:“嗯,我不行,所比比较自卑,对你的贵体没有任何想法,奉劝你往后消停些,免得惹我伤怀。”
纪映:“……”他还真没法子反驳。
次日,新婚夫夫俩各顶着熊猫眼面面相觑,宋临洲不理会他幽怨的神情,默不作声地解开纪映的束缚,穿衣洗漱,面上疲色却不改。
“您最爱戴的墨玉佩今儿怎找不到了……”谨言小声嘟嚷一句,替他戴好透雕双螭青玉佩,担扰地说:“少爷,您昨儿个是没睡好么?”
“有点。”却并不愿意多说。
谨言心里虽有疑问,少爷以往对盈儿深信不疑,缘何……但也不敢多问,总觉得少爷性子越发叫人琢磨不透,只好点头应是。
这厢宋临洲正准备用些早食,纪映梳洗好出来,施施然坐定,眼下泛着淡淡青色,被白面皮一衬,异常醒目,他十分自然地伸手盛粥,宽大的袖子顺势往下一滑,手腕上红艳艳的痕迹明晃晃地蛰人眼。
看得一众伺候的人羞红了脸,默默垂了头,谨言心思转了几道弯,深觉主君盼的孙子快有了。
宋临洲素来敏锐,一时查觉到气氛是说不出的怪异,下意识望向纪映,瞧见他腕上的痕迹,再看他葱白的手,皱皱眉,目光加深几分,颇有些深意地说:“夫郎的烫伤恢复得真快,一些痕迹竟也没留下。”
纪映面不改色,从容不迫地拾起公筷,往宋临洲粥里添了些生炒甲鱼片,“这还多亏了阿父送的药,不然要三五天才能恢复呢。”边说着,面上带上娇嗔的神色,“郎君昨儿个绑得阿映好疼,怕是有阿父的灵药,也要好些天才能恢复如此,往后可不敢这么绑阿映了,不然阿映就不理郎君了。”
宋临洲被他的话激得心里一阵恶寒,面前的美食霎时变得索然无味。
照宋临洲看来,纪映五官是偏锐利的浓颜系,但气质最是沉静,这种尖锐混着沉静的矛盾感不可否认很吸引人,将人揉成了一块远看温润近触冷硬的白玉石,端的是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
然这人却长了一张嘴,要不是他有一副好皮相,他所言所行甚称得上一句猥琐。
从他身上,宋临洲深刻理解了什么叫持美行凶,而纪映本人,对自己的容貌更是自信,并仗着这个优势,无时无刻不在利用它。
“不好了,不好了。”前厅便有小厮匆匆而至,神色颇为焦急。
宋临洲心里涌上不好的预感,从他复生,总觉得有一张无形的大网,似乎要将他牢牢束缚住,把他推向原本的命运。
他一番细问,才知是司理院派来的小吏,道是宋临洲犯了人命官司,害了檎丹,奉司理参军之令,特来抓人问话,眼看人就到了。
小厮话毕,两个小吏便至了,“宋少爷,我等特遵参军之命,铐你前去受审。”他们面上看着还算和气,还颇为有礼地道明了来意,想是顾忌着他的父亲,但态度强硬,多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