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蛮?你为何来此?”宋准问道。
小蛮走过来,笑着说:“花魁姐姐这里有些有意思的东西,宋县尉应该会喜欢。”说完又探头看了看跟在后面的令狐朝,说:“这位小哥好生俊俏,看着像我的一位故人呢。”
“姑娘说笑了,我却不记得有姑娘这样的故人。”令狐朝冷冷道。
宋准伸手将令狐朝往自己身侧拽了拽,问小蛮:“什么有意思的东西?你且拿来。”
小蛮捂着嘴轻笑了一声,转身走向妆台:“随我来。”
在妆台上放着令狐朝上次就打开看过的妆奁,小蛮掀开上面的盖子,拿出上层的抽屉,在抽屉底部有一个暗格,启开后拿出来是一册巴掌大的书。
“这是什么东西?”宋准将那本书翻开,里面写的全都是契丹文字,他抬头看向小蛮,小蛮一挑眉,开口道:“问问这位小哥,不就知道了?”
令狐朝眉头紧锁,从宋准手里拿过那本书翻了翻,说:“是西夏文转换契丹文的密码本。”
“晦言,你果然还记得。”小蛮再开口,却是一副男声,宋准立刻便听出来,是柳晏的声音。
这时候小蛮,或者说柳晏,走到了令狐朝身边,一歪头对宋准说:“宋县尉,共事这么些日子,你也没问问你这位技艺精湛的仵作,是何底细吗?”
“柳晏,你是不是活腻味了。”令狐朝的话从牙缝里挤出来,眼里不知什么时候布满了血丝,冷冷地盯着柳晏。
“我今早就跟你说过,我是来帮你们的,你一再对我冷眼相看,自然也别怪我无情。”柳晏走到窗边,开了窗纵身一跃,只留下了一句,“鬼樊叛逃的刺客,希望宋县尉也能容你。”
宋准追到窗边,但柳晏早已不见踪影,他缓缓转回身看向一脸阴郁的令狐朝:“令狐兄,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令狐朝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就不该手软。”
“什么?”宋准没有听清楚,走到他身边看着他的眼睛,又问,“听柳晏的意思,令狐兄从前就和他认识?”
“是。”令狐朝回答的依旧干脆,“不仅是认识,是一同长大的。”
宋准想开口说什么,但刚开口就被令狐朝打断:“但这里不是说这些的地方,先回去,我会都告诉你。”
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令狐朝转身叹了口气,迈着沉重的步子出去,抬头看了看天井上方,四四方方的一块天,他站在正中,像是永远也逃不出的命运。
回了令狐朝的船屋,他一进门就从甲板下搬出一坛酒,打开自顾自猛灌了几口,自嘲地笑了笑,坐在椅子上,望着站在门口的宋准,说起了他的经历。
“我在拜师做仵作之前,确实是鬼樊的刺客。”
开口第一句话就让宋准瞪大了眼睛,令狐朝看他的样子,笑着说:“你看看你那副样子,你是在怕我吗?”
“怎…怎会…”宋准结结巴巴地说道,走到塌边坐下,离令狐朝更近了些。
令狐朝放下酒碗,从他有记忆开始讲起。
令狐朝并不确定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去到鬼樊的,那时候的鬼樊据点还在西凉,被当作刺客培养的孩子没有名字,只有代号,那些孩子有些是死士的孩子,有些是从人牙子那买来的。
鬼樊喜欢容貌出众的孩子,培养成刺客,能出入的场合更多,接触的人也很多,因此无论是君子六艺,还是市井气息,都要求那些孩子做到精通。
柳晏是最有傲骨的一个,也受了更多的锉磨,被用铁链拴在营帐外不给吃不给喝,因为他不断地试图挣脱,铁链在脖子上留下了一圈疤痕。鬼樊的手段,再硬的傲骨最后也都屈服了,腰上被刺上飞蛾刺青,从此即使任务是飞蛾扑火有去无回,也要去做。
说到这里,令狐朝脱下外衣,掀开腰上的里衣,露出了一片凹凸不平的疤痕,道:“喏,像这样,不过我离开鬼樊之后用药把刺青融掉了,只能勉强看出个形状。”
他消瘦的身体上,那片疤痕不小,触目惊心,确实如他所说能依稀辨出是一只飞蛾。宋准伸手轻轻抚上那片疤痕,令狐朝身子抖了一下,立刻穿好了衣服坐回椅子上咳了一声道:“你…别碰我…”
令狐朝说他在十九岁之前都在鬼樊做刺客,最后一次任务是放火烧掉一户人家的空宅,并不是什么凶险的事情,但那次任务结束,他被人追杀,受了很重的伤,差点死在外面,还好被他师父捡回去救了过来。
伤养好了之后,他就决定不再把自己的命搭到这种不断杀人才能存活的境地里,融掉了刺青,师父死后,他就搬到了南方来。
“柳晏来找过我几次,都被我骂走了,我不知道他到底有什么目的,男扮女装混到吟兰苑里,但他可能知道些什么,你之前说他暗示你此事和花魁有关,还有老鸨是因为撞破了交易才被灭口。我不知道他在里面扮演了什么角色,这么多年过去,还真的让他混到鬼樊楼楼主了。”
宋准呆呆地眨了眨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嘴都张大了,令狐朝伸手扶了下他的下巴,把他的嘴合上:“好了,知道我的身份了,要不要把我抓回衙门,你自己决定,我都认。”
“不…不是,令狐兄…我为何要抓你回去,你的过去…也不是你能选择的,你也是被迫的啊。”宋准说。
令狐朝叹了口气,说:“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柳晏为什么说那样一句话,你我萍水相逢,难得投缘,这样的事情我不能再瞒你。我最后一次的任务,烧掉的那座空宅……”说到这里他顿住了,深吸了口气后才缓缓说出最后几个字,“是卫府。”
宋准猛地站起来,向后退了几步,头磕在了墙上,却感受不到痛,眼前被泪水模糊,冲出了门外,刚跑到了船头的甲板上,就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混沌中,他好像又看见了那场大火,人群四散奔逃,他站在原地,动弹不得,火从脚下蔓延上来,渐渐将他吞没……自己已经死了吗?似乎感觉身边有许多鸟在叫,叽叽喳喳乱糟糟的,又好像不是鸟,是人在说话。
“我就知道,他怎么可能接受得了。”
“那也用不着你过来上眼药,你是觉得这样很有意思吗?”
“不破不立,你懂不懂这个道理?难道你要等他放心把命都交给你了,你再说那些脏事儿都是你干的?”
“我就是懂我才会现在说,反正我也活够了,他醒来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吧。”
“你有必要吗?你想死,我却不想让你死。”
……
手上一阵刺痛过后,有人在往自己嘴里灌什么东西,很苦,忍不住偏头去躲,这一动,意识瞬间回笼,宋准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令狐朝的床上,门口站着的好像是柳晏,令狐朝正坐在床边,端着碗一脸幽怨地看着门口双手抱胸的那位。
“令狐…兄…”宋准哑着嗓子叫他,他立刻转过头,道:“醒了?你气血攻心倒在外面,我把你抬回来了。”
他挣扎着要坐起,令狐朝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他转头看了一眼柳晏,说:“令狐兄还有客人,我便不叨扰了。”说完就要下床,令狐朝拉住了他的衣袖,小声说了句:“抱歉。”
宋准摇摇头,轻轻拂开他的手,向门口走去,经过柳晏身边,他突然开口道:“那时候我们都没得选。”
“我知道。”宋准说,“我不怪你们。”
外面日头正烈,宋准走在阳光下,却像身处寒冰窖里,冷得人浑身发抖。难怪,那天令狐朝会说,那些事都不像是老师做的,原来是冤枉你的人,比任何人都清楚你有多冤枉。
想到这些,他甚至开始怀疑,令狐朝对他说的那些话里,究竟几句真几句假,柳晏的出现,究竟是巧合,还是他们一开始就算计好的?他不敢再深究,如果令狐朝说的都是真的,那么他也是受害者,也因此险些殒命,自己又怎么能因此责怪他,而不去寻找真正的凶手?
但如果他说的是假的呢?自己能不能承受得了被算计的代价?
船屋里,令狐朝倒掉了炭炉上的药,收起了银针,拉平了有些褶皱的褥子,坐在榻边,看着靠在门边的柳晏:“满意了?”
“谁知道他连这都承受不了,他不是说了不怪你吗?”柳晏走近了,坐在了桌边上,“那天你给我吃的那个什么断肠散,什么时候发作啊?我只想死在你面前。”
“你以为人人都和我们一样?别人有父母兄弟,有自己的大抱负,我为什么离开鬼樊,你不清楚吗?”令狐朝上前掐住了柳晏的脖子,迫使他看着自己,“断肠散,根本就没有那种东西。”
“我就知道,你怎么……会舍得杀我,我说了,我只是知道了一些事情,决定来帮帮你们,我们还是会殊途同归的。”柳晏笑了,伸手覆上令狐朝的手,说,“况且,我们毕竟出生入死那么多年,我的手段难道你不清楚?我要是想对他做些什么,他还能活到现在吗?”
“你最好跟你说的一样,否则我也有无数种手段让你生不如死。”令狐朝松开了手,退回塌边坐下,拿出那本西夏文的密码本开始译密信上的内容,柳晏依旧靠在桌旁,掏出块布擦着随身的佩剑。
从西夏文译出契丹文字之后,令狐朝发现那上面的内容还是前言不搭后语,烦躁地一抬头:“哎,过来看看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柳晏收起了剑,笑道:“呀,竟然还有晦言译不出的密信,这个金雀儿果然有点东西。”随后接过了那页纸,看起了上面的内容,看着看着,柳晏的眉头便皱起了。
“译一遍不是最终的结果,拿笔来。”柳晏神色严肃,接过令狐朝手中的笔,在第一遍译出的契丹文字上写出对应的汉文,到这一步,他停了下来,从袖中拿出了一本和西夏密码本一样的书来,翻开对应着,将那些杂乱的文字最终译成一篇记录了私盐交易时间和交易地点的密信。
“汉文密码本哪来的?”令狐朝掐着他的后颈问。
“疼疼疼疼疼!”柳晏大叫,伸手去够令狐朝的手,见他并没半点要松开的意思,只好老实交代,“金雀儿房里拿的,妆奁有两个夹层。松手!松手!”
令狐朝这才松开了手,对他说:“我告诉你,你要是真心想帮忙,就少给我搞你那一套。”
“我给你们透消息,我自己担了多大风险,你以为楼主很好当吗?”柳晏坐回桌边,嘟嘟囔囔地抱怨。
“是我逼你给我透消息吗?是我逼你当的楼主吗?自己的那点儿破事儿都解决不了,还有脸跟我抱怨?这么有骨气,就把鬼樊解散了回家种田去。”
令狐朝说完,就带着译好的密信和密码本出去了,他预备把这些东西都交给宋准,官盐走私不是小事,宋准不可能会为了自己的恩怨就放任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