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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云堤烟市(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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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他单手托着托盘,踩着轻盈镇定、一丝不乱的步伐走到一张完好的桌子前,放下托盘,摆好碗筷。

他说:“过来吃。”

声音一如既往,清冽,如冰敲击环佩。

花错侧身斜看着他这一系列动作,闻言便也将刀随意一扔,走过他身侧时冷不丁冒出一句:“颜夷简有一句话说的很对。”

“哦?什么?”

“沈大管家真是好大排场!”

沈踏香一向表情不多的脸上出现一阵迷茫的神情,仿佛在回忆颜夷简是谁,又放佛在品味这句话的对错,杨花随风而飞,他抛下一切疑惑,垂下眉眼道:“我就是想确定一件事情。”

“你说。”

“江湖传言,你被人下了人蛊。”

“那你应该亲自动手。”花错推了花佳人在桌旁坐下,拿起木汤勺搅了搅面前的馉饳儿,皮薄馅多,上面浮着青翠的葱花和晒干的虾皮,看着让人食欲大动,但花错只是搅了搅,就把汤勺放下了,然后淡淡道,“你这几个手下可不够看。”

沈踏香摆了摆手让一骷髅退下,脸上微带点笑容道:“此番看来,花大侠是有仇当场就报了。”

然后他走至花佳人身前,上身微倾。

沈踏香道:“花小娘子。”

花佳人道:“沈大管家。”

沈踏香道:“得宝儿。”

花佳人道:“沈大哥。”

风动。

雾也散了一点。

风里一池杨柳,月边满树梨花。

十分芳景,十分春意。

花佳人坐在椅子上,头微仰起,露出因姿势而显得格外俏丽和倔强的秀颌,似笑非笑。

沈踏香俯首倾身跟她说话,背着月光和垂柳,星眼俊,唇角弯,天容云意,莲开迎风,他笑道:“尝尝你沈大哥的手艺,可有退步?”

花佳人霎了霎眼,脸上才终于出现一种相逢欢意,依言吃了一口。

“别吃!”

“唔!!!”花佳人嘴里含着一口馉饳儿,吃也不是,吐也不是,最后视死如归般咽下,眼泪都被逼了出来,她恨恨道,“沈略!你又把糖当盐……还有,你又骗我!”

“谁让你还那么馋,看到馉饳儿就不要命,你阿兄都来不及阻止你!”

花佳人一张俏脸气得通红。

“好了,别生气了。”沈踏香眼里笑意浓郁,如一池秋水碎了满天繁星,别是风光。但他向来内敛,笑意如子夜韦陀,一绽即散。他从身后拿出一镶包银质鎏金花边的木匣,道:“阿兄送你的。”

匣子还没递给花佳人,就被花错一把拦住了。

“怎么,几年不见,我想给得宝儿送本医书都不行了?”沈踏香眼里、脸上笑意全部淡了下去,冷笑道,“花退思,我和你话不投机,分道扬镳。但当年,得宝儿帮我解过毒,疗过伤,她对我可有活命之恩。如今久别重逢,我送她一套她想要的医书,你也要拦吗?”

花错蹙眉道:“沈略,你当知道,我不过……”

“多谢沈大哥!”花佳人不等花错说完,已一把接过沈踏香递来的匣子,她盈盈一笑,问道,“这次又找了什么好书?”

手绕过桌角,触了触花错的衣袖。

“《缙云师道五脏图》。”

花佳人正准备打开鎏金花锁的手一顿,不可置信地重复了一遍:“《缙云师道五脏图》?”

沈踏香颔首。

“是由前朝杏林国手,尚药院奉御韩师道解剖了百具尸体,然后由图画院待诏,有宫廷‘画魔真仙’之称的高烬绘成图谱的《缙云师道五脏图》?”

沈踏香继续颔首。

“沈大哥你太好了!”花佳人双眼立即似烧着了一般亮了起来,奋奋然正准备再次打开鎏金花锁,却又一次被花错拦住。

“《缙云师道五脏图》自成册以来,因医官局和太医院‘重道轻器’,认为此书不过耳目奇异玩好之物,一直未被认可,随意将之收在保和殿中,你是如何获得的?”

“你猜。”

“沈踏香!”花错怫然不悦,但依然望定了他,以一种近乎逼视的神情,一字一句道,“元祐八年,官家亲政,章惇被起用为相,权柄炙手可热。章惇有一儿子,名圭璧,知翰林医官副使。此人智能天纵,性情坚毅,对医术有近乎狂热的追求。以章家如今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般的恩宠,此书应早被章圭璧收入囊中,如今却出现在这里。”花错顿了一顿,目光锐利,语意也难得刻薄,“沈略,你是又帮你的章相铲除了哪些异己,还是帮你的蔡尚书绝了谁家门户,才能得如此恩赏?”

沈踏香一哂,仍以他清冽如冰击环佩的声音,遥遥道:“几年不见,你真是一如既往的自命清高,自以为是!”

“当年,你说你无心朝堂,想过闲云野鹤的生活。宁愿浪费一身武艺,满腹才学,带着得宝儿浪荡江湖,虚度年华!你够清高,你够傲!可你有没有真心为得宝儿考虑过?她一妙龄少女,花秾姣好,凭什么要因你的不喜就混迹草野,潦草一生?在这多风多浪的江湖上苦熬?草莽之辈,有几个能做到平安喜乐,长富长贵?你给不了她安稳、幸福、快活的生活,你甚至连一套她想要的医书都给不了,可当别人有机会给的时候,你凭什么还要拦着?”

“我沈略孑然一身,无父无母,无亲无长。连踏香的字也是旁人随意取的。得宝儿是你妹妹,却也是救我性命,肯为我缝补破衣澜衫,能和我谈古论今,和我一起喝酒,陪我赌钱嬉闹的知己好友!”沈踏香语音激恸,“你看不上我为名、权、利、禄钻营,连我送的礼物你都瞧不上,总是百般挑剔,认为它们是我偷来的、抢来的、靠各种肮脏手段得来的!”

“可花错,你知道的!”沈踏香捏了捏拳,指尖都似有点儿颤抖,“我愿为她上天摘星,下水捞月,可为她生,为她死,你可以质疑我的为人,但你不能质疑我对她的情分。”

——呵,什么情分?

——兄妹之情?

——照顾之情?

——知己之情?

——还是仅剩的那点少年意气的纯真之情?

花错深吸口气,压下满腔愤懑:“不,我从不质疑你对得宝儿的情分。我只是清醒知道,不管你对她有多少情分,都抵不过你对名利权势的追求之心。我不愿搅合朝政,但这是你之所愿,我也从不阻拦。你若想求名求利、想名扬天下,你大可以走仕途,科举从文,行伍从武,我皆支持,你当初不也是这般劝我的吗?可你偏要走旁门左道,和章惇、蔡京这等谄谀狠愎之徒为伍,为虎作伥!章惇奸邪,独宰政柄,蔡京趋附,祸国残民。此二人迷国误朝,结党营私,天下怨怒,你明知道的!”

花错越说心头火气越大,他冷笑道:“酩酊派投靠蔡尚书,投名状便是鄂州柳氏吧?你用计擒下柳老家主,用鄂州柳氏三百余人性命逼得柳家对酩酊派俯首称臣,可最终,柳老家主、鄂州柳氏小一辈中,但凡忠义良善的,不一样全部死于鄂州大牢,死后还要背负通匪谋逆的罪名!鄂州柳氏,秉承‘虽至贫者,不复有寒馁之忧’的祖训,创建了‘柳氏义庄’用以周济周边贫困百姓,让他们‘日有食,岁有衣,嫁娶凶葬皆有赡’,先后捐献义田达五百多亩。便是这么个逢山开路遇水架桥的累世良善世家,就这般毁于一群宵小之手。”

“你做事若不这般急功近利,不择手段,不用无辜之人的尸骨去铺你的青云路,但凡将你追求的名、权、利、禄和良、善、公、义放在一起秤上一秤,你就不会选择同流合污,我自不会质疑你!”

“你嫌我欺压良善?”沈踏香的神情一刹那变得极其诡异,“怎么,你觉得酩酊派助纣为虐,恶棍混杂,那鄂州柳氏就是积德行善之家,行侠仗义之辈?那柳老家主就是这荆棘遍布的世间,持正卫道的大豪杰?哈哈哈哈哈哈哈……”沈踏香忽然狂笑起来。

很猖狂的笑。

新月如钩,娟娟,来照这烟市小摊。

摊中客,谩说江湖,直道是平常。

雾散了一些。

护城河的水凭空起了波澜,连停泊在码头岸边,丝管弦乐早已止歇的花船,都开始在冷月残雾中不断动荡着。

花错冷眼看着狂笑不止的沈踏香。

对方终于笑够了,还作势擦了擦眼角,他笑道,声音都不如平时清冽了:“你既如此看重鄂州柳氏,怎么不为他们打抱不平,激浊扬清,诛恶贼,杀恶吏,为民除害呢?你当年小小年纪,都能花上十年时间,从钱塘到横山,从汴水到瀚海,将十七个连一流一的杀手也杀不死的人,斩与枪下。凭你的智略武功,想杀了沈莳商、沈莳清,哪怕是我,为鄂州柳氏翻案伸冤,易如反掌吧?可你不也什么都没做?最多也就是如现今这般坐在这,斥我几句助纣为虐,自甘堕落罢了!”

“因为你知道,都是刀口舔血、敛财牟利的江湖帮会,谁又比谁更良善呢?”

花错冷哼一声,却也不再言语。

沈踏香盯住花错一阵,忽然愕然道:“是你?”

“当日将鄂州刺史欧阳舜钦神不知鬼不觉刺杀于府邸,又连杀鄂州三十五官吏的人是你?”

花错忍不住阴阳道:“是我又如何?怎么,沈大管家难不成还准备拿了我去换那泼天的功名富贵?”

沈踏香忍不住瞪着眼睛一拍桌子:“你好好说话!”

“……”花错浓眉一轩,黑白分明的双眼也瞪了起来,正准备反唇相讥几句,身旁的花佳人一把按住了他的手。花错话都已到了喉口,硬是忍下了。但他心里有气,随手抄起桌上的一把筷子,‘咻’地甩了出去,而后‘咄咄咄’几声,全部插入了那兀自动荡个不停的花船。

船未静。

场面却一时寂静。

沈踏香也沉默下来,隔了半响才问道:“……可那时你不是已经去了漠北吗?”

“阿兄当日得知鄂州柳氏一案,便带着我半途折返了。我们在云梦又遇上了准备前去围剿酩酊派,三山五岳大联盟中的威风堂和十二将星。阿兄是想杀鄂州刺史,但他更想救你!”花佳人微叹口气,“沈大哥,鄂州柳氏一事你们做的并不隐讳,江湖上都知道是酩酊派背后谋划了此案,如果不是阿兄拦下威风堂和十二将星,答应用鄂州刺史的人头慰藉逝者,以柳氏义庄在鄂州的声望,以柳老家主在江湖上的名声,此事哪会那么轻易平息下去。”

“阿兄当日为了刺杀欧阳舜钦,可是在床上躺了整整三个月呢。”

沈踏香茫然道:“我真不知道,我……”

“沈略,我不知这几年,你与章蔡一党沆瀣一气,为他们办事,手上沾染了多少无辜鲜血。”花错却不愿再谈下去,他看着沈踏香,肃容道,“我只知,臭名昭著的一骷髅,现在是你的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好自为之吧。”

“花错,你能做到激流勇退,在这风波多恶,高义如纸薄的江湖独善其身,但我不能。”沈踏香神情忽然有点落寞,像饱经世故,对这苒苒流年都已意兴阑珊般落寞道,“成王败寇,我从不为失败者兴叹。他日,我若败了,我希望你也不要为我伤感,仅此。”

“你们两个,吵完了吗?”花佳人左右看看,再次叹了一口气,忽然惆怅,“每次一见面就吵,吵起来就没完没了,还真不如不见。这样,阿兄会记着沈大哥头疼的老毛病嗜甜吃不得辣喝不了苦茶,沈大哥也会记着阿兄最爱千日醉,哪怕自己一杯倒也会陪着小酌浅饮。”

“……”

“……”

“退思,我想吃馉饳儿了,你煮的。”

花错深吸口气,又缓缓吐出,面无表情地看了眼沈踏香,少年非君子,风姿仍胜莲的沈踏香,才略嫌弃地站起来,边走边轻声讥讽了一句:“几年不见,一点长进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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