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一场好戏,除了在场之人,还有一些人,在不易被人察觉的地方静静观看。
一个是花错,隐匿在九重殿飞檐后。
另外两个,便是那山径上初涉碧落繁华的贵介公子哥俩,在高高的墙垣上,一个坐着一个站着。
墙边有树,枝有新翠,遍是春色。
那年轻的少年,杏腮含春,俏态妍姿。一双大眼睛,更是水灵灵,乌溜溜的,嘴边还含着半片新叶,看上去,倒像是把这满山春色含在了嘴边。
任谁都认得出来,这是个女扮男装的小娘子。
她坐在墙垣上,一双微有尘泥的牛皮小靴一荡一荡,丽质盈盈,巧笑嬉嬉。
“二哥,你说她们谁能赢?殷小刀的相思刀和萧晚归的谪仙扇,一样短,一样毒,一样杀人如麻。但萧晚归的成名绝技,好像是剑吧?‘白发三千,三千青冢’的剑法……二哥,我赌萧晚归赢,你呢?”
“二哥?……二哥?……二哥!你想什么呢?”
“……小剪子,你觉不觉得奇怪?”
“什么奇怪?”
“宫四爷……他的态度很奇怪!”
“二哥,枉你平日老是以自在盟小诸葛自居,说自己通晓六韬三略,足智多谋,怎么这点窝里斗的局面反而看不明了?宫四爷摆明了不服温二,要反呢!说不定啊,那偷盗金风玉露截杀温南荇之事,便是他和萧晚归联手做下然后嫁祸给殷小刀的。谁不知殷小刀是温却邪的人,没有主子授意,就算殷小刀,也不敢追杀自家少主吧?”
站着的青年低了低头,唇角绽出一个水波荡漾的笑:“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扮男装的女子偏仰着首,哼哼道,“我就是看他不顺眼。再怎么窝里反倒干戈遇到外敌的时候也该戮力合作,共同杀敌!现在无右楼都杀上门了,他还作壁上观!刚才那一番话倒是说得好听,满口仁义道德,可实际上还不是一心争权夺利。根本就是爹爹日常讲的说得好听做得难看的伪君子!”
最后还不忘嘟囔一句:“跟颜武略一个伪善样子!”
“……小剪子,不可胡说。”
“我哪有。”小剪子捏捏自己秀丽的鼻子,但到底撇撇嘴扯开话题,“二哥,你觉得无右楼和眠花宫这一仗,到底谁输谁赢啊?其实谁输谁赢也不过在江湖上换个位置坐一坐而已,和我们自在盟有什么关系,不知道爹爹为什么非得要你过来……”
话没说完,她忽然极尽惊讶地叫了一声:“咦?”
那是什么?
只见一团黑影,从九重殿飞檐上掠了过来。
‘它’掠过来的身法很快,也很怪。一踩一蹬一点一弹一落间,已踩过旗杆尖端,蹬过几人的肩膀,点在几人头上,弹去几丈有余,落在了灵堂前。
然后,‘它’极其诡异地闪过殷小刀的刀、萧晚归的扇以及眠花宫和无右楼众多弟子的刀剑拳脚……抱起轮椅上的少女就跑。
墙头上的二人同时惊呼出声:“一夜晴川!”
等‘它’以比萧晚归还好的一夜晴川身法掠过群豪,向着墙头飞越而来时,二人才发现那一团是个披着斗篷,形容恐怖,脸上纵横着青筋,说是人更像鬼的怪物。
然后那怪物不知是不是力竭,刚跃上墙头,身形突然一滞,然后恰到好处地撞了墙上的人一下。
小剪子一声惊呼,身子不由自主往边上一侧,避让间就从墙头摔了下去。
这一摔,直接撞了追在怪物身后的第五一个满怀。
墙头站着的青年已同时身形疾沉,急降而下。而后他长臂一舒,左手箍住小剪子纤腰往怀中一带。
衣袂翻飞,苍云息影。
无穷春风,一庭惊鸿。
他落地的姿势像极了云间翔舞,叶上游戏的白鹤!
第五被人凌空一撞,身形受阻,已被逼落下地来,等他再次急弹而起,掠向墙头时,那一团黑雾早已消失在了鳞次栉比的宫楼间。
“五法司,又见面了。”颜二哥望向面如寒霜杀气惊人的第五,笑容清爽一如雨洗长空,“上次隐贤山庄一别,五法司安好?”
第五连眼角都没瞟他一下,直接向小剪子施礼,而后淡淡定定地问道:“三小姐,这次是不是又瞒着颜盟主跑出来的?”
“什么……三小姐!”小剪子,也就是自在盟颜家三小姐,颜夷简脸涨得通红,瞪住他道,“我,我……你……!”
“三小姐不会以为梳个发髻,换身男装就能成真男人,不被人认出了吧?”第五趣味盎然地在她胸部一巡,而后又恢复了那羞不自胜的样子,有点羞涩又有点讥讽地道,“你们颜家的人,是不是脑子都有问题。”
“你!”颜夷简气呼呼道,“上次我二哥跟你不过略有龃龉,我也没招你惹你,你做什么每次都一副不依不饶,阴阳怪气的样子。”
“小剪子,不可胡说。”颜二哥不动声色,“上次颜戟醉酒,冒犯了五法司,事后在千春楼宴开三日,请了薛郎中和楼大寺卿说情,五法司早就宽宥在下,不计前嫌了。”他看着第五,嘴角那笑似被刻上一般,风清月明般道,“对吧?五法司。”
第五脸色一变,终于眯着眼去看颜戟。
他面白,眉好,目妙,貌姣,还时常会有一种羞涩的神情——这让他多少有点女气。
但此刻这又女气又秀气又羞气的少年双目如刀,刀锋冷,蕴毒,像要断骨剜心,将人碎尸万段般盯着颜戟,细声细气地说了四个字。
“你觉得呢?”
颜戟正色道:“我觉得五法司虚怀若谷,仗义疏狂,自然是不会再生我气了。”
第五只觉得气血一涌,脸上一热。
颜戟继续微微笑:“五法司此番既然来了递炤山,可否赏脸去自在盟小住?我请你喝酒!”
第五脸色发寒,陡然变白。
颜戟又笑笑道:“上次在隐贤山庄……”
第五转身就走。
“二哥,我看他还是很生气的样子……”颜夷简用胳膊肘撞了撞自家二哥,贼兮兮道,“你上次到底怎么得罪他了?怎么大家都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
颜戟嘘了口气,扶额叹道:“小剪子,记住二哥的话,以后若是再看到我喝酒,直接打死!”
“为什么?你不是无酒不欢的吗?”颜夷简奇道,“不过你这么一说,好像从隐贤山庄回来之后,就没见你喝酒了,奇了怪哉!”
颜戟闲闲淡淡地道:“戒了。”
“啊?为什么?……算了,反正问你你也不会说的。”颜夷简捏捏自己秀丽的鼻子,忽然笑道,“不过二哥,刚才那怪人,你为何要帮他?还把我推下去!”
“说不上为什么,就是奇怪。”颜戟敛容答道,“他看上去不像眠花宫的人。”
“你可曾看清他的样子?”
“未曾。只不过以前都说眠花宫非正非邪,亦正亦邪,今日可算见识到了。”颜戟越说容色越寒,“人蛊这东西,自从百年前星霜乱华后,一直是中原武林禁忌,没想到今日还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私下炼制……看来,我们该去好好会一会这新任宫主,传说中的‘九天揽星,玄衣温侯’了。”
等自在盟颜家兄妹走到灵堂的时候,这边已没了声息。
无声。
不见动静。
云散了一点,长空澄碧。仍可见苍翠的竹,莹白的雪,宫殿也依然巍峨。只是没了跳动光影勾出的峥嵘轮廓,连最宏伟的九重殿都俯瞰生寒,孤寂凄然。
楼挽风站在那里,白发一丝不乱。
就像他的人。
“住手。”
他说。
“宫外有禁军三衙和六军统军共一百五十名精锐高手,六扇门好手五十人,另外本地府军三百人,你们若有谁觉得自己能在这五百人中来去自如,就尽可动手。”薛芥温柔地附加了一句。
然后他冲着眠花宫几人浮光掠影般一笑,问道:“几位,不知你家侯爷准备让我和大寺卿等到什么时候?”
“薛郎中,我家侯爷早知两位官人要来,在进林之前就曾留有书柬一封。”李若书和丁殷二人相顾一眼,便施施然自衣襟中掏出一份火漆密封的函件,送至薛芥跟前,展了笑颜道,“薛郎中不妨先看看,或者能清楚金风玉露被盗一案的前因后果。”
薛芥接了书柬,正要展开,忽听一阵骚动,然后‘砰’一声,一人撞断墙头树枝,从演练场外断鹞一般斜飞了进来。
所过之处,血洒如雾。
李若书脸色一变,十指箕张,飞身截住。
“李……香主,宫……三叔……”
“今日宫中,谁负责戍防?”李若书望着地上一句话没说完已然断气的弟子,脸上寒意浸人。
有属下回禀道:“下马堂外七宫由四爷负责,堂内七宫由三叔的人负责。”
“四爷……”李若书嘴角牵动了一下,冷笑道,“今日是不是太沉不住气了。”
殷小刀趋近低语一句:“刚才萧晚归突然发难,他就已不见了。”
起风了。
眠花一十四宫,九重殿雄居中间,解剑楼、巫山小摇落、三楹香榭等朝揖于旁,主客尊卑,阴阳逆顺,各有形体。李若书瞥了一眼朱碧藻秀,碧瓦凌空的九重殿,眼角勾勾的桃花眼中难得有了疑虑、忧戚,但他只是缓缓起身,望着楼挽风和薛芥道:“大寺卿,薛郎中,不如前往九重殿一坐?……”
然后他的话就淹没在一片响彻天际,震天裂地的爆炸声中。
‘轰’一声。
又‘轰’一声。
接着‘轰轰’、‘轰轰轰’几声……
土扬尘漫,石裂山崩,毁天灭地。
雄霸递炤的九重殿,已轰然坍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