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郊的夜,黑如浓墨。
一种破碎的,又潜伏着混乱和骚动的沉寂,在这遮天蔽日,稠密得仿若凝固成实质的黑暗中如风一般流动。四周不见一丝光亮。白日能引起文人骚客诸多遐思的,此时幻化成一个个或狰狞、或奇诡的庞然怪物,正凌空窥探着、威慑着这春籁幽幽,风波渐起的人世间。
无形的夜风,时起时伏。
颤兢兢的嘶鸣,断断续续。
夜。
寂静的夜。
险峻的夜。
山寂月冷,有马蹄声得得。
马是骏马,飙驰云驶。
人是妙人,一男一女。
正是女扮男装的颜夷简,和笑谈风雅的颜戟。
“二哥……”颜夷简的声音在暗夜中破碎又含糊,像要即刻消融一般,“你说什么人那么大胆子,敢动我自在盟的人。”
“小剪子,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颜戟身子几乎平贴在马背上,于急奔疾驰中回道,“如今这江湖,各方混战,可不是一家独大的时候。”
“知道啦!”二人已急驰了半个时辰,颜夷简的不耐也已到了顶点,“二哥,真不知道你这瞻前顾后的性子到底随了谁!驾!”
“……”颜戟用力一勒辔缰,□□急奔的骏马被他勒的,前蹄高举,嘶鸣人立。
“小剪子,这边!”马还未彻底停稳,他人已一拔而起,疾如脱弩之矢,又轻若无物一般掠了出去。
等颜夷简也弃马施展轻功跟上,追至一个山谷时,颜戟已和几个戴着木制花脸面具的黑衣人交上了手。
她刚靠近,就闻到一股不同寻常的味道。
血腥味。
腐臭味。
火把燃烧时特有的焦味。
这里虽是郊野荒谷,但火把熊熊,连岩后阴影处,都给燃亮。
颜夷简一眼瞄过,地上尸体,或卧或跪,或男或女,居然有十几具之多,看装束,明显不是自在盟的人。
除此之外,四周一手高举火把,一手提着染血钢刀,将荒谷各出入口统统围死的,戴花脸面具的黑衣人,甚至比地上的尸体还多,明显也不是自在盟的人。如此一来,她反而不急了,身子一闪劲直步入包围圈,徐徐走至围聚一角的几人身旁,沉声道:“七叔。”
人群中一四五十岁,蓄了一把美髯,文士装扮的中年人忙挣扎着站起来,已被颜夷简一把扶住,遂强笑道:“小简啊,还好你和景休及时赶到了,要不然七叔这把老骨头,今晚恐真就折这儿了。”
颜夷简将人扶住,问道:“知道是什么人吗?”
中年人,也就是自在盟颜家旁系子弟,专门替颜家打理庶务的颜括谨慎道:“他们特意藏形匿迹,明显隐藏了武功招数,咳咳……”呛咳数声后,他喘息着继续道:“连所使兵器都改成了最常见的大刀,显然有备而来。但这路数,实在像极了一个人!”
他凑近颜夷简,在她耳边悄声说了一句。
颜夷简也压低声音:“知道了,七叔你先调理一下伤势,后面有我和二哥。”而后她妙目四下一游,发现除了自家人,少了两个人,又多了两个人。
少的是当初阿弃的两个朋友。
而多的二人,一个素衣简服,二十五岁左右的青年文士。一个剑眉星目,十五岁上下的少年。两人均负伤较重,看身上装饰,似乎和死了的那帮人同属一路。
颜夷简皱眉问道:“七叔,这两位是?”
颜括删繁就简,把事情经过精简着汇报了一遍。
——颜括带队先一步前往酩酊派送礼,却不料半路偶遇两伙人正在厮杀。他原本不愿多生事端,谁知正准备换路绕过时,被明显遭遇追杀的一方道出了名讳。这其实也没什么,如果追杀的一方不愿事态扩大,一般都会直接放人离开。可被追杀的人眼见求救无门,脱身无望,竟是拼着折损了三人硬是打掉了其中一个黑衣人的花脸面具,事情一下子就变了性,而自在盟的人也被逼着卷入了这场天降纷争。
“所以,这些是江陵言家的人?”
多出的那两人倒也不含糊,互相搀扶着走至颜夷简面前,青年文士抱拳道:“正是。在下言墨,这是舍弟言斋。三小姐,若非走投无路,言某也不至于如此行事……”
颜夷简冷笑一声截断话头道:“你们好算计。”
“情非得已,此事关乎我言家最后一点血脉。”言墨苦笑一声,突然拉着言斋一齐跪地,斩钉截铁道,“颜三小姐,我言家若能得自在盟庇护逃过此一劫,日后整个江陵言家当以自在盟马首是瞻,但有差遣,无有不从。”
“言追都死了,你们江陵言家还剩什么?”颜夷简背负起双手,用下颌点了点四周的尸体,淡淡道,“剩这一地尸骨?”
“你……”言斋毕竟年轻气盛,看颜夷简如此轻谩,挣扎着就要站起来。言墨一把将人拉住,呵斥道,“言斋,此时此地,耍什么少爷性子!”
言斋暂抑怒火,看得出来,他对言墨甚为敬重:“可是三哥!人家摆明了不愿趟这趟浑水!还跪他们干什么!”
言墨气苦,声音悲极:“三哥没用,今日局面,除了一求他人庇护,不知还有什么办法能保下你我性命。”
“三哥……”言斋几乎哭出声来。
言家一夕倾覆,家主言追身亡,族中各房死的死,逃的逃,散的散。言墨带着他一路被追杀至今,对于尚未见识过江湖风险,从未闯过大风大浪的少年,他根本无法承受这种随时会死的绝境,他的神经已绷紧到随时会断的程度。如今看着自己亦师亦友,生平最为敬重,最是一身文人风骨的兄长为求保命存身,就这么曲膝跪在地上,清风傲骨尽折,他终于崩溃了。
言墨看着全身颤抖,垂头低泣的言斋,忍辱地闭了闭眼。他握紧拳头,尽量让自己冷静道:“三小姐,破船还有三千钉。更别说,江陵言家,怎么说,也曾是长江四大家族之一。”
“三千钉?你当我是收破铜烂铁的吗?”颜夷简蔑然的眼神像一把刀,“你们言家现在,除了仇家,人没有,财没有,根摇树倒……你倒是说说,江陵言氏还有什么值得我自在盟出手相助的?”她打量了一番地上的两人,忽然笑了起来,混合了骄气和娇气,像是听到了特别了不得的笑话,“你们,不会想说什么公平道义,侠骨仁心吧?”
言墨抬头望了颜夷简一眼。
只一眼。
他的心就沉到了底。
——这才是真正的江湖吧?成王败寇,弱肉强食和官场也没什么区别。什么行侠济世的正道魁首,什么除暴安良的清流名族,什么锄强扶弱的武林豪杰,这都不过是他们这些文人墨客的美好愿景,但在这杀人不过头点地,处处刀光剑影的江湖,却是一个真实的接近残忍的笑话。如果没有足够的回报,或名、或利、或权、或势、或财,谁又有资格要求别人止戈为武,持正卫道?
他早该明白的。
言墨惨笑一声,盯着颜夷简自齿缝里一字一句道:“我言家,还有一份在长江流域经营百年的漕运家业。”
“三哥!那可是……”言斋怒极了,戟指嘶声骂道,“什么狗屁自在盟,江湖正道魁首,还不是一群贪生怕死,见利忘义,见死不救,自……啊!”
颜夷简在言斋的惨叫声中轻轻巧巧地收回软鞭,嘴角似还带了点笑意:“我不喜欢被人用手指着,更不喜欢听人骂我。你若再多骂一个字,不用那些人出手,我先把你杀了。记住了?”
“见过狗咬人吗?疯狗咬人是天性。可在江湖上,再恶的狗看到人,都只能夹着尾巴跑,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江湖是个人吃人、人杀人的地方!”
“你!”言斋又气又痛,但更多的是惊恐。
——刚才若不是言墨眼疾手快拉了他一把,颜夷简那一鞭,可就不是简单在他身上留下一道伤口,而是会直接要了他的命。
——这就是江湖吗?弱者不如蝼蚁,谁都可以碾压踩上一脚,甚至踩死。哪怕双方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仅仅因为你弱,他强!
“言家的漕运,如今怕是落入安君侯温却邪手上了吧?”颜夷简瞥了一眼掩着伤口,脸色狰狞的言斋,然后似笑非笑看着言墨,用一种和其年岁容貌、出身教养不相符的,但够清醒够残忍的语气道,“你确定要拿这个跟本小姐谈吗?”
言墨心如死灰,反而出奇平静下来了:“这是我言家最后的基业,若……”
“名册。”
言墨愣了一愣:“什么名册?”
颜夷简冷然道:“你不知道?”
“我……”
他话尚未说完,颜夷简已直接打断道:“想清楚,再回答。”
言墨和言斋对视了一眼,见对方一脸疑惑,又扭头看了一眼单刀直入,面带讥诮,却又气定神闲的颜夷简,突然就有了一些古怪的想法:她怎么会知道连言斋都不清楚的名册?自在盟和言家被灭有什么关系?和这些追杀他们的黑衣人又有什么关系?自在盟的人出现在这里是偶然吗?如果交出名册,对方翻脸不认人怎么办?如果不交出,今天这局面,他们二人可还有其他活路?这个名册到底是什么东西?
颜夷简淡淡道:“我耐心有限。”
言墨欲言又止,但看着对方脸上不耐之色越来越明显,终于咬牙道:“三小姐,若我交出这份名册……”
“若名册是真的,有自在盟一日,便保你兄弟一日无恙。若自在盟千秋万代,便保你兄弟一世无忧。”
“可……颜三小姐能代颜盟主行事?”
颜夷简冷哼一声,寒着脸道:“条件我已给了,如何选是你的事情。”
“好。我把名册给你。”言墨略一思索,才决心道,“只不过,那名册现如今不在我身上。三小姐,敢不敢赌?”
“我只要名册,给不出,我直接杀了你们就是。”颜夷简眯起眼,冷然道,“人命的贵贱,看对谁而言。比如说他……”她纤纤玉指一指言斋,淡淡道,“你们表面是兄弟,其实是叔侄吧?他的生父是言追,而你则是言追的七堂弟,若真追究起来,他应当喊你一声七叔。只不过他生母是个通房,身份卑贱,而言追的夫人又是出了名的泼辣善妒,所以他一出生,就被养在了你父母膝下。如今言追已死,他们夫妇又没子嗣,所以对言家对你来说,他就是言家嫡系仅存的血脉,所以他的命,对你来说才会显得格外矜贵。”
“但对我逍遥岛自在盟而言,他不过一个连刀都挥不利索,还一身臭毛病的废物。不杀他,是因为他对你来说重要。不杀你,是因为你手上有我要的名册。所以,你拿名册买你们自己的命,我觉得很公平!你说呢?”
颜夷简突然凑近言墨耳畔,把语音压得很低:“不过我想,言追死之前必然也留了一手,才让你投鼠忌器不能直接杀了这个小废物取而代之。让我猜猜,那个号令言家漕运的印鉴在小废物手上?”
言墨悚然一惊。
而后他下意识望了眼颤抖到快要抽搐的言斋,认命地谓叹一声,惨然道:“公平,很公平。只不过小斋的身世,在我们言家都没几个人知道。颜三小姐却能了解得那么详细,想必,你也是确定了我手上有名册,才肯跟我谈这些吧?”
然后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突然问了一句:“若是今日,我手上没有名册,三小姐还会施以援手吗?”
颜夷简从他身侧走过,行动间,她垂紫镶金的春衫微微飘扬,细看衣袖、袍角,均有自在盟‘玄鸟观日’徽号。
濯锦藏鸟影,鸟影度疏木。
疏木如玉,原是她外露的一截皓腕,一块肌肤。荒谷寂寥,虫鸣幽微,寒气带着原始的黑暗,从各个角落开始弥漫,堆积。只有那闪烁不定的火把,一种只有光亮没有温暖的火焰,从这稠密的黑暗中挣现出来,充盈了这一角天地,也将这一笑娉婷的自在盟三小姐,身体轮廓勾勒得格外灵俏,一如观音座前仙女下罗浮。可这样灵俏的小女娘,留给言墨的话却又冷又硬。
她说:“看来你也不是很聪明。”
随后她又说:“还没搞定吗?二哥,你的‘药师佛指’是又失灵了吗?这么几个小喽小啰……”
再然后她又说:“看来又是我着相了。居然把无右楼九路神仙的邪神刑天比作小喽啰,柳长街,你这花脸面具戴着不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