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爱丁堡也为她的高高在上偿付着代价——世上最劣的气候。她时常遭受风摧雨渍之苦,或湮没在来自东边海上的雾霭中,或蒙翳在高地山区向南飘洒的雪霰里。这里冬季天气湿冷、寒风凛冽,夏天诡谲多变、酷热难耐,而到了春天,简直就是人间地狱。身体孱弱之人,在凄风苦雨的剥蚀中往往早逝,我这样的幸存者有时却忍不住嫉妒他们的命运。
——[英]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爱丁堡笔记》
实话实说,来自赫里福德郡的英格兰人莱昂纳德·冈萨雷斯,与这个如同他的老家般高高在上、变化无常的爱丁堡人奥斯卡·麦克蒙哥马利,虽说最后成为了好友,但打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命运般的邂逅”。
相反,关于他们的初次见面,无论时间还是地点都堪称糟糕。那一次,莱昂纳德在一条脏兮兮的小巷中遇到了奥斯卡,彼时他正与一位衣着考究的子爵纠缠不清。
“奥斯卡,我的小勋爵、小夜莺、小松鸦……你有着卓尔不群的智慧与高贵。”子爵狂热地追逐着他,如同在礼拜日赞美上帝的仁慈般赞美着这位勋爵的魅力。“这高贵会使人轻易拜倒在你的脚下,让别人为你一掷千金……奥斯卡,请看看你的爱慕者,我是那样真切地爱着你!”
“可惜我不需要有人拜倒在我的脚下,也不需要谁为我一掷千金。抱歉啊,子爵。丑角不会有损我的视力,纠缠不清的才会。”
奥斯卡乏味地摇摇头,转头便对上英格兰人那双目瞪口呆的深绿色眼睛。他似乎有些不耐烦,不仅没有丝毫心虚,还旁若无人地推开子爵向这位误入迷途的陌生人走去。
他没有丝毫面对年长者该有的敬畏与尊重。直到距离缩短至两英尺,他便向这位瞠目结舌的英格兰人毫不忌惮地摊开双手,浅绿色的圆眼毫无惧色地看着对方。
“那您要怎么办,先生,要举报我是个不洁的同性恋者吗?”
奥斯卡摇摇头,向身后呆若木鸡的子爵瞥了一眼。
“还是说您要举报这位地位崇高的子爵是一位同性恋者呢。”
“……我谁也不会举报的。”
听闻这话,这位名为奥斯卡的少年便从容地向他露出微笑——不,与其说那是在笑,倒不如说是似笑非笑。
“那最好,朋友,您最好说到做到。我一向无法容忍欺骗和背叛。何况您稍微想想就会明白,警察厅的官员是会更相信我说的话,还是您的……?他们都知道我的底细,您最好也不要冒险,否则我就会告诉这些先生们,这不过是您作为同性恋者爱而不得的谎言罢了。”
他再次回过头,含着笑意的目光望着子爵。
“就算我跟王尔德(这里指因同性恋被捕的英国作家奥斯卡·王尔德)同名,也不意味着我要跟他一样成为性犯罪者啊——亲爱的子爵,您赞同我的意见吗。”
听闻这话,莱昂纳德后背上不由得冷汗直冒。他想他一辈子都忘不掉这双闪烁着笑意的冷酷眼睛了,后续证明也的确如此。
这个道德感如同爱丁堡的街道一般高低错落的奥斯卡……那一年他只有15岁,有着敢于诽谤、嘲弄任何人的勇气。这真是一个犹如魔鬼般的年龄。
他有一个非常冗长的全名,奥斯卡·斯图亚特·欧芬雷泰·道格拉斯·麦克蒙哥马利。讲真,这真是一个魅力超凡的苏格兰人。不过,这倒不是在形容他本身生得有多么天生英俊。这魅力与其说是男性魅力,倒不如是一种纯粹的、青春的华美——这是一种只消看过一遍就绝不会忘记的特质。但奥斯卡并不像他表面上那样涉世未深。相反,他是那种有着过人智性与圆滑的男孩子。他谨慎地挑选自己的受众(这里指的是需要结交的朋友),就像一只刚刚拆开外包装的名贵瓷盘,正在商店的玻璃柜里庄重而狡黠地闪烁着午后的日光。
谁知道呢,这位仅有15岁的少年,此时已经结交了全英国最知名也最有话语权的几位出版商。
该怎么说呢。虽说他有时的确是个胆大包天的混账,但仍旧是那种相当讨人喜欢的家伙,无论是作为家人、情人还是朋友。即使是作为敌人,他也会成为那种绝不让任何人感到无聊的可敬对手。
他连哄带骗地驱逐了恐惧的子爵,接着就毫无芥蒂地邀请莱昂纳德去自己常去的咖啡店喝茶。当他慵懒地搅着红茶里的方糖,目光随意抛向室外时,看起来真像是个天生的贵族。不,与其说是贵族,倒不如说是天使。一个如同恶魔般难以捉摸又充满诱惑力的天使。
起初莱昂纳德还以为,子爵口中的“小勋爵(Little Lord)”就跟“小松鸦”、“小夜莺”一样,不过是一个男人在因爱情丧失理智时所做的愚蠢比喻之一……好吧,虽说那听起来挺不可思议,但奥斯卡的确是一位仅有15岁的勋爵。据说在苏格兰寒冷的土地上,他甚至的确拥有过、或者说险些拥有了一小块领地。
“我嘛,只是跟您开玩笑,不会真的诬告您,也不会真的让警察把您抓起来。”他平静地告诉莱昂纳德。“冈萨雷斯先生。我此前说的话,虽说不全是真的,但也不全是假的,比如说我的确不是一位同性恋者。”
“是吗。不过,其实我本来也没打算让你被人抓走……”
“我猜也是。”奥斯卡就像猜对了谜题的小孩子一样,忽然显得有些兴致盎然。“不过,如果您充满好奇,一定要试试看,那我也绝不能冷落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