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在干嘛？”老师的声音措不及防在身体侧后方响起，徐知骁身体僵了僵，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可能是夏深寥在提醒自己。

他深呼吸一口气，压下那刻莫名其妙的心理活动，支着身子坐了起来。

这一整桌跟梦游似的景象自然瞒不住文老师，罪魁祸首刘帆抱着尹任睡得很香，陈煦连忙把手机收了起来，还不忘拽了拽还在报数字的潘凯，魏翔满脸呆滞地目视前方，王登叶一气儿背完了蜀道难，看起来还准备背下一首。

徐知骁：“……”

这桌为数不多看起来还不需要驱魔的普通人同一时刻心虚地低下头，有的摸摸鼻子，有的装作一心吃饭不闻窗外事。

“你们几个欸！”他们不说，老师也能一眼瞄到桌上放着的几个空罐子，恨铁不成钢地说，“多大的小孩了还想着喝酒喝酒呢，等会儿回去怎么办？”

“哦，还两两分队着呢是吧？”老师看了眼这桌的人，快气笑了，“那明天上课怎么办？你们拿头上哦？马上都快期末考了，还……”

王登叶像触发关键词了似的，迷迷瞪瞪地站了起来，嘴里还嘟囔着：“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还清醒着的人面面相觑，刘萱和陈煦对视一眼，同时低下头憋笑。尹任紧紧抿着唇，大概是生怕自己在这时候笑出声来。

徐知骁默默低下头，看见夏深寥那只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往他边上放了，徐知骁眨了眨眼，轻轻戳了戳。

文老师表情变幻莫测，过了一会儿又平和下来，一边揉太阳穴一边说：“算了，你们处理吧，我去叫老王泡点蜂蜜水，你们这群小崽子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

“好的老师。”陈煦非常有礼貌地欢送着文老师离开，等她一离开，语气活泼地晃了晃手机，“嘿，明天早上等潘凯清醒了我要把这玩意儿播一天，让他不得不听！”

徐知骁没听她说话，手指专注地在夏深寥手背上戳戳戳，他也说不清自己是为什么，大概是为了报他没点提醒就直接把他拽过来的仇吧。

戳一下，徐知骁观察着夏深寥的表情——和一开始没什么差别，还是那副平静的模样，徐知骁猜不出他是不在意还是憋着坏。

有了第一下，那么第二下、第三下也变得没那么困难了，所以直到徐知骁的手指被夏深寥倏然拉住的时候，他还有些发着愣。

“还戳呢？”可能是因为太久没开口，他的声音有点哑意，又因为刚喝过酒脑袋还有点晕乎，尾音不自觉被拖得很长。

徐知骁被抓了个正着也没慌，反而靠近了夏深寥：“难受吗？”

夏深寥默了会儿：“还好。”

他现在还是清醒着的，除了有点晕乎的毛病以外，其他一切照常。

或许正因为是脑袋昏沉，他这会儿提不起什么劲来说话，整个人的表情管理接近停摆，但反正身边坐着的是徐知骁，他也无所谓了。

徐知骁琢磨了一下那两个字，只觉得怎么看怎么像“难受”，只迟疑了一瞬间，他就站起身来：“我去老板那边看看。”

桌上喝醉的人那么多，想想也知道要准备的蜂蜜水也会很多，老板那儿需要点时间，老师把它拿过来也需要一点时间，想来想去还是他去看看最好。

夏深寥下意识拉住了徐知骁的手，徐知骁这会儿已经站了起来，夏深寥想也不想的举动成功让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牵手了。

徐知骁：“……”

陈煦飘忽的视线悠悠地略过了他们两人还牵着的手，咳嗽两声，岔开话题：“骁哥，你要去那边盯蜂蜜水吗？”

徐知骁低头看了眼夏深寥，后者像是才意识到什么，慢腾腾地放下了手。徐知骁若有所思地观察了夏深寥几秒，低声回应：“嗯。”

“呃，那个什么，”陈煦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多余，很忙地把外套穿了脱脱了穿，最后把手机揣进兜里，“那我也去吧，那么多杯呢是吧哈哈哈哈……”

陈煦在前面腿捯饬得飞快，徐知骁双手插兜跟在后边。也巧，两个人刚走出一段距离老板就拿着水壶来了，看见他们两个，思考了一会儿：“你们就是那桌的吧？”

虽然没指明，但都到这个地步了也不需要了，徐知骁点了点头，顺便接过装着蜂蜜水的水壶：“对，麻烦您了。”

“那些小孩也真是的，要喝酒尝个味不就好了，还偏偏喝那么多把自己灌醉了……”

陈煦扶额：“其实他们真的只喝了一点。”

只不过一个两个的酒量不行就算了，酒品更不行，群魔乱舞的让人只想闭着眼逃避现实。

等到拿着满壶蜂蜜水回去的时候，陈煦负责一杯一杯倒，她倒的时候小心翼翼努力不让蜂蜜水洒出去，倒完了就满脸不耐烦地把杯子往前一倒，霸气十足：“喝！”

看见睡得正香的刘帆，她更气了：“来，把他摇醒，起来喝蜂蜜水！”

狂野的喂水姿态，明明没喝醉却完美融入了那群喝醉的。

徐知骁看了眼她，把夏深寥面前的水杯往前推了推：“喝。”

一拿到水壶，徐知骁就先把夏深寥的杯子给倒满了，接下来陈煦自发地接住了剩下的倒水任务——虽然徐知骁也不明白，那刻她鼓励的眼神是怎么个事，但不妨碍他这个时候看着夏深寥喝水。

夏深寥顿了顿，徐知骁又重复一遍：“喝完蜂蜜水会好受一点，先喝了再说。”

“……哦。”夏深寥慢了半拍地拿起水杯。

徐知骁满意地看着他喝完，桌上难得还清醒的人又拿了点东西填满肚子，周一晚上的聚餐就算这么结束了。

九个人里一半人都是走读生，这会儿看了眼时间不早了，就准备去跟老师告辞。

徐知骁也低着头看了眼时间，不知不觉间已经闹腾到了晚上九点，夏深寥看着他的动作：“要跟老师说一声吗？”

“嗯？”徐知骁歪头。

“早点回去，洗澡，休息。”

默了半晌，夏深寥又强调：“你想回去了。”

“对，”徐知骁摊开手，把手机放回了兜里，“我想回去了。”

因为几个人都是搭着伙走的，老师看了眼他们确定几个喝醉了的已经有独立行走的能力，才叮嘱几句：“不要在外面乱玩，乖乖回去，好吗？”

“我知道了——老师——”王登叶拖长音，被刘帆无情嘲笑。

“你像个傻子。”

“你更像。”

“你才像。”

“嘘，闭嘴。”老师面无表情，“我不想纠结你们俩谁更像傻子的问题，先回去，睡觉，好吗？”

在店里还一片吵吵嚷嚷的时候，徐知骁已经悄无声息地扶着夏深寥走出店门了。

店里开着暖气，乍一推开门只觉得冷气扑面而来，徐知骁不太习惯地揉了揉脸。

夏深寥没把重量压在他肩膀上，只力道很小地搭在上面，看见他的动作不禁偏头问：“很冷吗？”

“还好。”他这么回答。

出了火锅店的这段路还算亮堂，毕竟开在商业街上，商业街也算是临城的门面之一了，路灯有点儿损坏都要第一个往上报。

而且九点的时间，不少店还开着，对于部分人来说才是夜生活的开始。

这也是文老师能这么放心他们一块儿回去的原因，毕竟这片治安不错，大家又都是十八岁左右正值青年的小伙子小姑娘，真遇上什么事打不起还是跑得掉的。

夏深寥看着眼前灯火辉煌的商业街，声音很轻：“我当时是在这儿下车的。”

“我记得还要再走点路才能到三中，你是问人寻路还是看导航地图？”

“看地图，不过实在看不出名堂了也会问一问路人，大部分人看我问的是学校态度也挺好的。”

一张还难掩青春气的脸，问的目的地还是学校，他的身份几乎呼之欲出，自然没什么人会为难一个学生。

“我到现在也没有很熟悉临城。”夏深寥缓慢地眨了眨眼，“但我妈妈是在临城出生、长大的，对于她来说，临城大概占据了她人生三分之二的时间，然后才是C市。”

徐知骁听出来夏深寥的意思，没吭声，就静静听着他再往下讲。

“我为什么会转来三中，你就没点猜想吗？”夏深寥问徐知骁。

徐知骁“唔”了一声：“有点，但不确定。”

“因为有位同学跳楼自杀了，”夏深寥语气很淡，“而他自杀的原因可能有我的一份。”

“为什么？”

“因为我和他参与了同一场竞赛，他想要第一，但只要我在，他拿第一的可能就近乎没有。”夏深寥扯了扯嘴角，“他来求我，我拒绝了他，所以他跳楼了。”

“因为这个？”

“对，因为这个。”

有很多事情只有讲出来才会轻松点，就像此刻，夏深寥明明在述说一件事关人命的大事，而且这件事曾经困扰了他很久。

但现在他说了出来，看着徐知骁依然冷静的眼神，却觉得放松了很多，就像心上一直绷着的弦倏地松了。

“他的妈妈可能没办法接受这一切，隔三差五来校门口举横幅，后来……后来还找来了不少网红，开着直播造势。”

有段时间，夏深寥甚至连教室门都没法儿出。早上早早坐车进校门口，然后一直在教室里坐到放学时间，再混进放学人群里出去。

稍微跟他近一点的老师和同学宽慰他，没什么大不了的，等闹过这一阵就好了。

但距离再远点，甚至连他的面都只见过寥寥几次的，就很容易被横幅上的话带跑偏。

“那个时候我一出教室门，就很容易听见点闲言碎语……他们其实不了解我，连眼熟都算不上，但他们很轻易地相信了上面的内容。”

横幅上写着什么？夏深寥杀人偿命、杀人凶手；学校包庇凶手，漠视人命。

荒唐可笑的罪名，偏偏最不了解他的人能轻而易举地把他和那些莫名其妙的罪行连在一块儿，甚至能堂而皇之地在背后议论。

徐知骁问：“所以为了避风头，你转来了三中？”

“不是，”夏深寥的神色很淡，“那点儿议论我没什么好在意的，毕竟大多数人出了这个校门，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我了，他们说什么、怎么想我，都与我无关。”

“——但是，我的父亲，选择在那个时候让我转来了三中。”

相当于直接让夏深寥背下了这份罪，跟畏罪潜逃说起来一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