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兰舒似乎做了很长一个梦,头疼欲裂,混沌又交错的记忆如同一块块漆黑的泥泞,猛地炸开沾染满身污垢,片段暧昧不清,震耳欲聋的响声重击着他的大脑,陈兰舒睁不开眼,他清楚地知道这是一个梦,走几步便会从空中坠落,很多只手伸了出来,试图将他拖进深渊,他所能做的只有不断地前行,前行,他的步履快又没有章法,只有这样才能把过往抛掷脑后。
肩头被凉意浸润,他偏过头看去,惊觉自己已然走出了那片黑雾之中,有鹅毛般轻盈的事物落在肩头,那是纷纷扬扬的雪花,地上星星点点的红色印记如同雪中红梅,引诱着他向前行走。
他看见了一个人。
那人裸露的皮肤冻得乌青,表情却安详的过分,浑身只有面上没有改着一层薄雪,似是被人拂去,青年如同从雪中长出来一样,埋没在身下的红色花瓣和白雪中,这是红色印记的尽头,不知为何刚刚还像血迹的红点变成了花瓣,梦中无色无味,他也不清楚是什么花,为何开在此地。
已经不想再看了,陈兰舒莫名生出一分抵触之情,便继续往前走去,抬头看见一颗参天的树木,银白与红交衬,花瓣顺着棉线滑落,树底下却站着一个人,陈兰舒突然生出一份熟悉感,刚想出声喊人,花朵却燃起火苗,簌簌向下落去。
陈兰舒一惊,本能令他伸出手试图把树下人拉回,黑色的灰向上慢慢漂浮,融入空气,四周传来悲鸣与哀叹,脚下的雪原成为尸骨的沃土,阻碍着陈兰舒前进,天空被火焰撕裂开,变成新的尸骸,带着火的花朵尖叫着滚落,火焰造就的遗骨倾散而下,树下的人在火焰间隙中转过头来,灰烬点燃其裸露的肌肤,他在静静的燃烧着。
那是颂哥儿的脸。
两人在火光与碎屑中相视无言。
被命运摧残的少年放松眉眼,似是别样的轻松,陈兰舒瞳孔颤抖,话语涌向嘴边,无法将其说出,颂哥儿低喃自语:“...不要。”
不要?火焰瞬间吞噬了他,而后灰烬渐渐重塑,造出骨肉与面容,那双无数个梦中描摹过的眉眼,平淡的冰蓝眼珠瞥了过来,陈兰舒汗毛乍起,浑身颤抖,几乎是踉跄地甩开束缚,不顾火焰地向前跑去,无助地伸手试图抓住树下的人。
陈兰舒呼吸急促:“...不要,不...别...”
一瞬间的平衡被打破了,火焰自他头顶倾洒而下,陈兰舒扑了个空,瞳孔骤缩,杼尘似乎说了些什么,但是他没有听清,他被血与肉的粘腻扑了满身,火焰与血腥味令他窒息,他不管梦魇会吞没意识,陈兰舒脱口而出:“师兄!”
突然一股舒适的气息浸入丹田,舒缓了他恐惧混沌的梦魇,头疼逼着他睁开眼睛,吓出了一身冷汗,一时间分不清自己身处何地,手却毫无章法地摸索,触碰到一个温热的物什,如同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攥着,房内昏暗,他看不清周围,心跳逐渐加快,震得太阳穴一跳一跳。
他不安地想要坐起身来,一个声音在他身旁响起,与他近在咫尺:“别动。”一只手替他遮住眼睛,而后悬挂的油灯被瞬间点燃,光照刺得陈兰舒眯了眯眼睛,脑袋不清醒竟没分辨出在哪,只是本能觉得那只手的气息很温顺,能够缓解他的头疼,本能的冲那个方向偏了偏头,那人顿了一下,而后手一翻用背贴上他的额头,注入的灵力温和,给了他些许慰藉。
陈兰舒表情意外的呆楞,余光看见白色的发丝,嗅觉后知后觉开始工作,闻到了流仪殿熏香的气味,一时没反应过来,声音含糊微小:“...师兄?”
“嗯?”杼尘停止注入灵力,撤回抵在他额头的手:“要帮你叫映景过来吗。”
映景?纪映景?陈兰舒终于有所察觉,这名字一出,陈兰舒打了个寒战彻底清醒了,吓得,如同大白天活见了鬼。
“师尊?”他连忙转口:“您不是有事出去...”再一看他甚至躺在杼尘的床上,怪不得身下格外柔软,不像他寝室是硬板床,杼尘喜欢铺很厚的被褥,睡起来感觉浑身都融入床里不想起来,上一世他俩经常在这厮混,没人比他更熟悉这是哪。
看来是纪映景摇人摇来了杼尘,他装作什么都不清楚,如梦初醒:“江畔那魔修呢?”
“玄季门接手了后续,你做得很好,拖住他给我们反应的时间,玄季门过几日要派人来问你具体情况,如实回答就行。”杼尘随口一提,保持着俯视的位置,摁住他挣扎着起身的动作:“你受伤不轻,治疗后还有后遗症,明日才能下床。”
“这里是...?”
“主殿。”
“弟子已经醒了,不敢劳烦师尊,就先告辞...”右手握住那个冰冷的物什动了动,陈兰舒一脸问号转过头去定睛一看:
他握的是杼尘的手。
造孽哟!陈兰舒立马抽手,看杼尘没有追究之意,便当作没发生任何事,活脱脱的乌龟王八,把头一缩装作何事都未发生,身体酸软无力,胳膊和外伤都被治好,左手只留下了浅浅的印记,没人借力连坐都坐不起来。
杼尘悠悠开口:“给你的书首页夹着书签,可还留着?”
书签?他连书都没翻开:“夹在开头那几页,弟子上次翻阅的地方。”应该不能弄丢。
“哦?”杼尘依旧是面无表情,话锋一转:“可那几本书里都没有书签,你看见里面有书签了?”
陈兰舒:“......”你咋不按套路出牌。
杼尘丝毫未有放过他的打算:“我走之前和你讲了什么,也忘记了?”
陈兰舒:“......”
他面露无辜,抽了抽嘴角,杼尘的声音不急不慢:“叫你别乱跑不听,叫你看书不看,撒谎骗人...”杼尘盯着他,表情意味深长:“要留在这,你还有些毛病得改。”
陈兰舒自知理亏,但不知为何杼尘说出总有种毛骨悚然感:“...弟子知错。”
“你就留在这里,等好了我亲自看你修行,”杼尘挥挥袖留下一个惊天大雷,未等陈兰舒出言辩驳几句,他又抚上其额头,注入灵力,语气温和:“继续睡吧。”
人又不是猪,怎么能睡这么久...杼尘的灵力还是无法抗拒,陈兰舒眼前一黑,竟真的沉沉睡去,这次一夜无梦。
杼尘坐在他的床边,注视着他已经熟睡的面庞,强行令人沉睡不会对外界做出反应,那张脸带着挥之不去的阴霾,与方才的不安定不同,现在的他已经进入深度睡眠,呼吸悠长。
并且毫无防备。
漂亮男人的表情终于变了,替他盖了盖被子,还残留余温的指肚顺着脖颈向上滑动,最后越过高挺的鼻梁,轻抚在他紧闭的眼睛上,眼球转动幅度不大,杼尘轻笑一声,油灯在一瞬间尽数熄灭,看不清他的表情,他从陈兰舒衣襟里摸出禁室钥匙,夜明珠散发着极淡的光泽,被杼尘收走,他声音低沉,意味深长,每一个字被反复咀嚼:“陈兰舒。”
“你明明知道自己的本名,为何不和我说?”杼尘百无聊赖,捏了捏他的脸颊,手下的人毫无动作,任凭他随心所欲,他似是抱怨:“你什么都清楚。”
“冥府也寻不见你...我去凡间找到你家遗失的族谱,顺着人查下去,只找到陈染烛,去问你你就装疯卖傻,说记忆太远不清楚,这应该是你姊妹的名姓,和你同年同月同日生,你怎么可能不清楚。”
“你怎么就忍心抛下一切呢?”杼尘自言自语,无人能给他回答。
好像世间没人能将他留下,爱与恨也可以猛烈拿起轻轻放下,落花流水春去也,生命何其灿烈何其哀怨,平静过往被留在记忆深处,今朝不忆当年人,他只是不断地前行,直到孑然一身,消逝于寒冬腊月里,死在和他初遇那天的雪花里。
“小没良心...”杼尘松开捏他脸的手指,语气无可奈何。
陈兰舒恍然不知,杼尘面色苍白,如同一座冰雪铸就的雕塑,银色的发丝在黑暗中格外明显,他将垂落脸庞的发丝别到耳后,坐在他的床头看着他,静静地看着他,一动不动,在一片黑暗中用目光摩挲着他的眉眼,苍冷的月光从窗沿撒下,在一片冰冷的色泽中,杼尘的内心却是奇异的温暖,心魔被他情绪起伏的心态吓到,竟是难得的安分守己。
也不知他发觉会是什么表情,杼尘心想,他能够感受到注入的灵力,缓缓地流淌过陈兰舒全身,修复着他损伤的脉络,本想在丹田处下咒,杼尘咬了咬舌尖,给他留下的印记够多了,再多他很快就会发现不对劲。
熟睡的少年不知嘟囔什么,把被子掀了掀,转身换了个自身熟睡,如同蜷缩的小猫,手服帖地放在枕边,微微张开,杼尘沉默了几秒,而后轻轻握了上去,与他五指相交,似是抚摸着不想戳破的美梦,总有人会沉溺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