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兰舒再次睁开眼睛。
外面的声音一直时有时无,他掀开被子坐起身来,默默地从窗沿往外望,只能窥见种在窗下那片玉簪花,紫白色的花朵在月光的衬托下显得暗淡无光,等了一会后,陈兰舒终于听到守夜人走远的脚步声。
不留峰守夜是轮班制,这是今天最后一波巡查,可能是纪映景来打过招呼,每波来巡视的人都会到他这里看两眼,迫不得已的陈兰舒只能躺床上装睡,顺便构思怎样不动声色的搞失踪,虽然能想到要是被发现不在后会被问责,也比现在毫无手段的情况好。
他不能见杼尘,首先自己就过不去心里那道坎。
陈兰舒没有别的替换衣物,所以就算红衣在凌晨十分显眼,也得穿着行动,红衣服的人和只穿里衣的人差距还是蛮大,他探头探脑环顾四周,确定没有什么监视也没有巡逻的人之后推开门,坐在那几棵玉簪花树下发呆。
他开始回顾自重生以来的种种行径,感觉谜团挥之不去,自己在乌蒙镇醒来,而后立刻被送上马车成为质子,偏偏来到了唯一可能认识他的四微宗,并且明天就要见杼尘。命运把他拼命地往前赶,急不可耐的送到杼尘身边,逼迫他去解这个几乎看不清现状的局面。
为什么?
陈兰舒理遍现在已知的条件,怎么都想不明白几个疑点,暗叹一句还是了解太少后沉下心来摒除杂念,开始探查颂哥儿这具未筑基的身体对他的修为有多大的影响。丹田和气脉被陈兰舒匆匆掠过,让人惊讶的是颂哥儿看着身体单薄,肌肉覆盖率却不少,可能是万虚门没给他指派仆役所以长年累月得自己干活的原因,如果留在四微宗修剑道的话,似乎是一条可行的路。
等找到身体,把颂哥儿救活后推荐他来四微宗吧,陈兰舒心不在焉,颂哥儿也了无牵挂,最适合修无情的剑道。他有些忐忑地探查身体里灵窍,这才是他的重中之重。
陈兰舒前世名为纪有苏,被当年的四微宗主捡回去赐名收徒,宗主膝下的亲徒都随她姓纪,这个名字也伴随他的一生,四微宗自那开始以剑修逐渐闻名世间,不论是亲传还是外门弟子,一半以上修的是磨练心智的剑道,包括当年的首席大弟子,也是现在的四微宗宗主杼尘,是世间所有剑修的顶点。
但是陈兰舒不一样,他天生不适合修剑。
他理解不了剑谱的奥义,招式永远差点意思,勤学苦练一年比不上杼尘一个月习得的东西多,他们的师傅百思不得其解,以为自己教学不到位,闭关钻研自闭好久,在一次观摩对战后最后终于看开顿悟,不再强求陈兰舒修剑,对他要求变成起码不能耍剑像个门外汉。
当时陈兰舒还是很小一团,杼尘给他当陪练,小孩打不过就坐地上撒娇耍赖,还属于控制不住情绪的年纪,听闻师傅发话也不对着杼尘装哭,一骨碌爬起来,凑到纪空明怀里,眼睛瞪得溜圆:“真的吗?以后都可以不默剑洗录了吗?”
纪空明刚刚大彻大悟,眼底还残留着绝望与沉思数月的疲惫,她把陈兰舒抱在怀里,下巴搁在小孩头上,眼神游移,看着远处冷眼往这看的杼尘叹息:“不用,只要你以后出剑别说是为师教的就行。”
“为什么?”陈兰舒心情奇好。
“嗯,等你长大了就能理解,”纪空明转移话题:“大人总会有些面对不了的事情。”
杼尘面无表情:“那他长大后能干什么?坐吃山空吗。”
纪空明撇了撇嘴:“他哥,想开一点,我又没要求你们不成功便成仁,你们能有个傍身本事好好过日子我就谢天谢地。”
怀里的小孩仗着有靠山冲他嘻嘻笑,杼尘冷笑一声,打出王牌:“他前些日子跟李阶庭比试打输了。”
陈兰舒大惊失色,纪空明表情骤变,脑子也不神游天外,把陈兰舒一把揪起来,眼神几乎要喷火:“他一个学锻剑的还把你打赢了?你这孩子怎么越学越倒回去?!”
陈兰舒满腹委屈:“你刚刚还说想开一点...”
纪空明想到隔壁山的穆琳琅这几天一直拿鼻孔朝天的气势冲她显摆,自己还不知道怎么招惹那破孩子,现在终于知道咋回事:“再怎么想开,起码得比不周山的人强吧?他们跟你修的都不是一个心法,一个炼武器的一个打架的你还给我输了?我叫你好好修炼别天天都跑去逮兔子你怎么不听?”
“宝贝,你以后能干什么啊?”纪空明捏了捏眉心,天地良心,穆琳琅跟李阶庭师出同门,修习的是锻造武器的冶阳心经,她教的是专门为战斗为主的太微经,陈兰舒比试还能输,纪空明疑天疑地疑自己,只感到一股又要想不开的绝望。
陈兰舒竟然还认真思考:“没事,打不过就打不过,我以后可以去街上给人算命,”眼神瞄到了道德标兵,抢救一下好感:“我还能带着师兄一起。”
纪空明:“...带你师兄干什么?”
陈兰舒表情无辜:“他能在旁边表演胸口碎大石,顺便给我当托。”
......
后来陈兰舒确实达到她的要求,无论是修魔还是修道,身上总会挂着一把剑充当门面,因为配面具好看,随着时间增长,他将早年一直带的佩剑换成了极轻的细剑,为求瞬杀速度,主打一个措手不及。
现在估计是不行,陈兰舒想到,颂哥儿体格比他强壮,细剑会过于轻影响发挥,他放空思绪,让属于自己的修识窥探身体里的灵窍,大概是极阴之体的缘故,颂哥起码能比一般修士更有灵性,感受到的事物也更多。
足够了,陈兰舒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起码通透程度超过他的设想,前世在剑道这条路行不通后,陈兰舒身上的灵性越发强烈,后来去修阵法和卦术十分顺利,如果颂哥儿一窍不通,那他也很难把上辈子的技术全部发挥出来。
索性能保命,要是杼尘死追到底,也能逃个十年半载。
陈兰舒本想退出探查,结果就在这时突然脑内一震,像是被某些金属物件猛劲叩击大脑,他再次睁眼时候,发现面前事物都分裂开来,在眼中出现苍白的虚影,影子与现实暧昧不清,陈兰舒使劲闭了闭眼睛,感受到体内传来了一阵...空灵的杂声。
这种情况很熟悉,非常熟悉,他幼年因独有灵窍窥探太多天机时,经常会发生神魂震颤分不清现实的情况。
但是为什么?
陈兰舒整个人都颤抖起来,想起来了一直忽略的地方,来不及处理大脑的恍惚状态,他再次入定探查,终于发现了那与众不同的问题。
随着他灵窍打开出现的声音不是杂声,而是有人在说话,但是无论怎么努力去听,他都没法听清楚在说些什么,这个声音伴随他出生,死去,再在新的身体上重生,就算别的人无法理解,陈兰舒也绝对知道这是谁的声音。
颂哥儿真的死去了吗?
陈兰舒仿佛被分割成了两个状态,属于颂哥儿的身体认出了主人的声音,属于陈兰舒的灵魂认出了自己的声音,他的灵魂只有一半,另一半灵魂是颂哥儿的,残缺不全的灵魂支撑起这具身体,成为了现在这个完整又不完整的人。
教导陈兰舒修魔的老师曾经讲过,人的灵魂只有一个,倘若破坏了灵魂原有的生态,就会因果轮回报应不爽,破坏者收到严重的反噬,越强大者越惨烈,这是天地制衡的一环,没有人能够逃脱。
“为什么不能作为一种手段?倘若正确使用会怎样?”陈兰舒在当时提出质疑。
一向嬉皮笑脸的老师却难得严肃了起来:“不会有正确使用的时候。”
“我们突破境界,跟修道之人一样得渡天劫,陨落的人不在少数,要想修为大成,天地人三道一样都不能少,可世间哪来那么多绝情种?只要活着就得与这三道纠缠不清,但一旦这个拉扯关系被打破,世间会变成什么样子你清楚吗?”
陈兰舒随着纪映景再次前往山顶宗主的住所,清晨的温度比昨日感受到的要低,他身上仍是昨天的红衣,他在外面的玉簪花树下坐了很久,后半夜手脚都冻僵后才回屋里坐着,从他发觉灵魂残缺这件事开始,心境发生了显著的变化。
颂哥儿的灵魂比他自己要重要,陈兰舒思索良久,决定把给颂哥儿找灵魂这事放在榜首,自己本是已逝之人,平白无故占人身体不妥当,也估计是因为自己颂哥儿才丢了另一半灵魂,陈兰舒忍不住叹息,因为修为不够,他只能用土办法。拿血作为媒介来探寻灵魂所在地,手指咬出来那么几滴血,颤颤巍巍分了两路,一条指向了浔江和扬州的交汇处,另一条指向了地底。
陈兰舒不可置信,生生又啃了几口血再来一次,结果依然不变。
颂哥儿的灵魂被分在了两个地方,其中一个地方就在四微宗?陈兰舒惊得眼珠都快掉出来,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一个在乌蒙镇土生土长,一辈子没出过门的魔修小哥还能有如此传奇的人生,脑内开始出现杂音意味着四微宗这条路是对的,灵魂向残缺的部分发出共鸣,只可惜不能知道确切位置。
但这也意味着他必须想办法留在四微宗,并且还得混出个名堂,才能不受阻碍的帮颂哥儿找灵魂,后半夜陈兰舒就在愁这事,他如何在不暴露真实身份的前提下跟杼尘说明呢?
正道和魔修天性不容,陈兰舒作为有史以来最强大的魔尊更是恶名远扬,一日不死必有后患,当年他都能死在杼尘剑下,更何况现今?颂哥儿这小身板一招都承受不住,现改骨相或是毁容都来不及,陈兰舒最后想了个招,纪映景前来找他的时候见他一眼直接愣在原地。
走到山顶流仪殿门口时纪映景终于提出质疑,看样子憋了一路:“陈小友...能否请教为何要作此打扮?”
陈兰舒低眉顺眼:“万虚门的传统。”当然没这传统,只是他脸皮厚。
纪映景大概是真没出过远门,也无从考证,欲言又止后凭借涵养把疑惑压下,门口的道童低着头进去通告,谁都不敢往陈兰舒身上瞅,过一会出来一个,示意陈兰舒跟着他走。
“我在这里等你。”纪映景没跟着他前去,而是坐在外殿,陈兰舒就跟着那位道童进到杼尘独住的内殿里。
守殿共有四位道童两位弟子,只有那两位亲传弟子有资格进入内殿,道童告诉他直接前进即可,陈兰舒也不清楚能否唬住杼尘,便硬着头皮往前探头。
陈兰舒深吸一口气,记忆里的场景在他眼前掠过,浮光片影却留不住一片记忆的衣角,杼尘的住所是历代宗主里最小的一处,流仪殿原先是弟子住所,只是杼尘执意不搬,也没人能束缚他的行为,他沉默几秒,终于选择继续前进,他的步履十分轻盈,刻意维持这份空洞的宁静。
他走了大约半刻钟,眼见就要走到尽头的寝宫,却没见到杼尘的身影,他不由环顾四周,清了清嗓子,制造了一些声响,但是没有人,也没有别的回应。
他去修炼了?陈兰舒不禁想到,他敲了敲寝宫的门,闷重的叩击声回荡在空旷的殿内,却激不起一丝风浪。
总不能是还没起吧?
陈兰舒眼睛溜溜一转,既然杼尘赖床不起,那也是在所难免的,他也没必要扰人清梦,现在出去找纪映景岂不是有理有据?陈兰舒不动声色松了一口气,胆子大了起来,跑去摸了摸寝宫门口羊脂玉雕刻的青羊雕像,用手指敲上去还有玉石的声音。
却听见什么东西从指间滚过掉落的声音,陈兰舒头皮一炸,想都没想就追着那东西跑过来,将乱滚的圆球扣在地上,定睛一看竟是那青羊口中衔着的宝珠,以他死前的造价来看,得至少五万两白银一颗,因为是楼岳独产的夜明珠,功效奇佳,可照明,静心养性,还能促进修为,乃修士喜爱的宝物之一。
陈兰舒:“......”这么不结实吗??
他把那珠子往里塞,却怎么都塞不回去,陈兰舒使劲往里怼了怼,怎么都想不通为何掉出来这么顺畅进去这么阻塞,他试图撑起来羊嘴塞珠,结果手中的夜明珠随着手部用力传来了咔嚓一声。
...完了,陈兰舒不可置信,颂哥儿还能这么孔武有力高大威武?一手捏碎一个夜明珠?他不可置信看了看那莹白的珠子,内里确实裂开一道贯穿一半的裂缝。
陈兰舒想都没想,立马跑到另一侧青羊处,开始抠它口中的宝珠,另一个反正塞不回去,索性把两个一起抠出来,还能展示出对称的效果,这一个谁知跟另一只不像一个娘生的,死活抠不出来,陈兰舒气得要骂街,故技重施使劲掰了掰羊嘴,试图让其掉出来。
卡的死死的,根本没有要出来的意思。
什么玉没得过,非得摸这一个!陈兰舒欲哭无泪,他只是看着好看上手去摸,谁知能捅出这么大的篓子,他环顾四周想找点趁手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