杪夏,炎热一贯如常,不肯退却半分。
风吹过小木窗,些许的清凉。
一片蝉鸣中,赵曦澄只闻“吱呀”一声轻响,瞬即睁眼抓剑。
见是黎慕白端着茶水与糕点推门进来了,他握着剑柄的手一松,方觉伤口被刚刚的动作牵扯,一阵剧痛。
黎慕白忙搁下茶点,快步上前查看他的伤势,见没有渗出血来,心下稍安。
“殿下,要不要用些茶点?”
她扶赵曦澄坐起,掏出银针验过后,方把茶捧给赵曦澄。
赵曦澄忍痛吃了几口茶,道:“当下处境艰难,前途未明,你不必再呼我为‘殿下’了。既然你已对外人称道我是你的阿兄,暂且依这个罢。”
黎慕白一下颇为踟蹰。
先前她对左嘉谎称她与赵曦澄是兄妹,那是在情急之下的饰词。
如今她假托为覃簪的表妹,若真呼赵曦澄为阿兄,那贵为凉王的四皇子赵曦澄岂不亦成了覃簪的表亲?
思及至此,她一口否决:“不行!殿下还是——”
“你今晨还嘱咐我别说漏了嘴,怎么现在又不怕了?”
黎慕白一时语塞,支吾半天道:“这是私下里而已。”
“这家之人底细如何?”赵曦澄放下茶盏,转了谈锋问道。
“覃簪不像是藏奸之人。今日来串门的那个邻家小娘子黄枣,对覃簪夫妇的为人赞不绝口,话里话外无不透露出他们两家素日来往频繁。”
“既是这般,为何你还忧虑深重?”赵曦澄定定看着她蹙起的眉尖,“是不是遇到了棘手之事?”
黎慕白骤然间被赵曦澄点破心事,登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覃簪发髻间的那支钗子,她虽尚未取下来细看,但大致可以确认,那钗上的玉莲花,与江豫赠给她的及笄礼——玉莲手钏上的玉莲花,几乎一致。
江豫曾说,那是独一无二的两颗玉莲。
又忆起江豫提过的关于她家失火之事来,她只觉心如乱麻,茫无端绪。
一抬眸,赵曦澄苍白无一丝血色的脸孔撞入眼帘,撞得她心微微一疼。
“哪有什么棘手之事,是殿下太过警醒了!”她勉强扯了扯嘴角,转身把装了枣糕的碟子端上,“殿下要不要试试这糕?”
“我尚未饥馁。”赵曦澄摇摇头,睇住她,“私下里你也不要再称呼我为‘殿下’了。或者,你可以如此前一般唤我为‘阿澄’。”
黎慕白在他固执的注视下,只得点头应下,把碟子放回去。
她眼睑下方满是淡青之色,神情亦颇为困倦,赵曦澄不由放柔了声音,道:
“我只是伤了肩膀,不会危及性命。我们携带的箱笼里有各种名贵药材,外敷内服之下,我的伤恢复起来也快。倘若遇到急处难处,你大可与我商量。”
他眼底的关切之意深沉,令她为之一动。
她刚要张嘴,可他憔悴的脸色又让她临时改了主意。
“我自有分寸。据覃簪所言,他们是去岁冬初搬到这黄家村的,确实不是土生土长的黄家村人。此外,覃簪的言谈举止,也不大像一个农妇。”
“我尚走得动,要不我们先离——”
“不必了!”她摇头道,“倘使我们所虑果然为真,现下离去,反而打草惊蛇。”
她顿了顿,又道:“再者,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她神色如常,口吻如常,但赵曦澄仍听出了她话里暗含的决绝之意,心倏忽不安地猛跳两下。
“左嘉从城中归来,若是——”他望着她,沉吟半晌,“阿暖,你听我说,那些人的目标本就是我——”
“错了,这个目标我也在内!”她打断他的话,“离京前,我已猜出那胡人小孩便是冲着我来的。”
赵曦澄陡地把手捏成拳,俄而又无力松开。
“终究是我连累了你!”他喉头发苦,尾音像结了霜,有种戛然而止的破碎。
“不!”黎慕白看向他,“当日选择去紫宸殿解和亲的案子,我是心甘情愿的!”
她语气是不容置喙的坚定,眸子里沉淀着大抹光华,致使千古繁华不过一道薄风而已。
彼时,一朵淡云正停于被小窗框住的那爿碧空中,与她纤细的身影相映成画,一同倒刻在他的眸子里。
赵曦澄复又慢慢拢紧了手指,想要握住什么似的。
黎慕白从箱笼里摸出一天青色小瓷瓶,倒出一丸药,服侍他服下,又给他的伤口换好金疮药。
见伤口没有肿胀起来,她暗暗庆幸这药效不错,心想依这般情形,不出几日,他应可如常行动了。再过些时日,待伤口彻底愈合,他便亦可再度使剑了。
“你好生歇息,我陪着你。”她把他的剑放到一旁,见他眉宇罩着忧虑,便故作嬉笑道,“你快快好起来,我们便可快快离了这里,我还等着殿下教我习剑呢!”
赵曦澄瞧着她眉眼弯弯,一直紧绷的心弦不知不觉松弛下来。他依着她之意躺下,未几,果真沉沉睡了。
黎慕白收拾一番,拈一块枣糕吃了,掏出赤玉彤管,只用管尾的白玉梨花蘸茶在手心涂画,默默思量着覃簪头上的玉莲花钗子与家中走水之事。
晌午时分,覃簪扣门唤他们二人用饭。
黎慕白谢过后,以阿兄需静养为由,照例把饭食端进小屋子里。
饭是寻常米饭,菜是新鲜时蔬。黎慕白同赵曦澄食用完毕,拾掇干净,又出去帮覃簪刷碗打扫,并闲闲聊了几句。
为不引起覃簪的疑心,她暂时未去探听那玉莲花钗子的来历。
回屋后,赵曦澄依旧躺着,却坚持让她先歇晌。
昨晚她彻夜照料赵曦澄的伤,几乎未眠,今见他精神头好了不少,想着今晚可能的变数,便不做推辞,很快趴在床边的小几上睡着了。
午后的日光炽盛,被窗前的一架瓜藤一滗,变成懒懒散散的柔软,让人生出一把惟适之安的冲动。
风不断吹来,拂乱了她鬓边的几绺碎发,又奔向他。
他怔怔地抬起一只手,意欲替她把碎发捋顺。
青丝缠上指尖的霎那,他的心跳禁不住快了一拍,手亦随之一顿。
犹记离京前,父皇私下交待他,让他抽空去西洲边境的一处山中转转,并让他携上她去那山涧边的小院落里歇上一歇。
他一遍又一遍思索着父皇的交代,暗忖等她醒来后再告知她,却突听她呓语起来。
视线一低,只见她眉尖深拧,似是痛苦至极。
他以为她又梦魇了,忙要去唤醒她,却听到她清晰地吐出几个字来。
恰遇一阵疾风,把瓜架摇得震响,像有浪头陡地打来,袭卷宁静。
赵曦澄神色骤变,手停在距她耳畔一寸之遥的地方。
风把青丝绕上了他的指尖,牵扯红尘漫漫。
最终,他收回了手,任凭那缕青丝自由飞扬。
比及黎慕白醒来时,已是家家翳翳起炊烟了。
左嘉赶回家之际,黎慕白刚把屋里的烛点燃。
她提着剑从小窗后觑去,只见左嘉披着暮色,脚步匆匆,只身一人,手上拎了两个油纸包。
在看到瓜架前的覃簪那一刹,左嘉眼眸一亮,紧走几步,把油纸包塞到她怀里,嘴角大咧。
覃簪微微垂首,羞涩回应。
赵曦澄亦抓着剑,立在黎慕白身后,紧盯门扇。
等了一晌,两人未见院外有人尾随,才略略松懈。
黎慕白收起长剑,在衣袖里藏了一柄短刀,与赵曦澄对个眼色,出去与左嘉打招呼。
覃簪见她来了,忙把其中一个油纸包递到她手里,柔声笑道:“阿暖,这是你表姐夫从西洲城里买来的莲子糕,我常吃,觉得甚是软糯清甜,你尝尝看。”
黎慕白笑着推回:“君子不夺人所爱,覃姐姐的美意阿暖就心领了!”
覃簪正要把油纸包再次塞给黎慕白,左嘉摘下箬笠,问道:“你阿兄可好些了?我今早急着进城,没来得及问候一声的,如有招待不周,还望多担待!”
“谢表姐夫关心,我阿兄他已好多了。”黎慕白笑着回道。
左嘉听闻她的“表姐夫”称呼,神色微微一僵,忙又寒暄几句。得知她阿兄已从昏迷中醒转,他也未提出要前去探望,只道要他们二人安心住下便是,余者毋须操心。
覃簪早已备好晚膳,黎慕白以阿兄行动尚不便为由,仍旧把饭菜端进偏房内,又用银针验过,二人方抄箸。
食起,左嘉腾挪出一张小榻,在覃簪擦洗打点过后,放入偏房内。
是夜,黎慕白便歇在小榻上。
两人剑不离身,和衣而卧,留意着屋里屋外的一切动静,彻夜未眠。
天蒙亮,左嘉进山采樵打猎。
覃簪做好朝食,直接送至偏房门口。两人精神不济,尤是赵曦澄,本就有伤,又经过一夜的紧张防备,面上更添苍白,唇色已浅淡到发灰发白。
当日,黎慕白除了应付覃簪,则在偏房内与赵曦澄轮流补眠。
一连几日,左嘉不是采樵打猎,就是进城卖柴与卖猎物。每次进城后,他均会带一两包莲子糕回来。
黎慕白留神一看,发现覃簪确实爱吃莲子糕。
这期间,黄枣时不时过来串门,热络一如既往。黎慕白很快就与她相处熟了。
此外,偶有其他村民会送一些自家的菜蔬糕饼等给左嘉与覃簪。
黎慕白细观暗察,从村民的言语里得知,左嘉有一副侠义心肠,常济困扶危,在黄家村人缘甚好。
赵曦澄镇日在小屋内养伤。白日里,黎慕白除了照料他,便是与覃簪一道浣衣、打扫、摘菜、洗菜、帮忙做饭等。
夜间,她与赵曦澄则轮番睡眠,轮番值守。
为了让左嘉对自己中毒一事深信不疑,黎慕白暗地里让左嘉服下过一粒所谓“解药”的药丸,并道最终的解药会在她与兄长离开黄家村时给他。
而左嘉似乎不介意,像是真把黎慕白当成了覃簪的表亲,待她与赵曦澄彬彬有礼之余,又细致周到。
覃簪足不出户,亦如一位真正的表姐般招待着二人。
赵曦澄肩上的伤口,日渐好转。
鸡鸣矮屋,犬吠篱落,瓜满棚架,麦花遍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山村的岁月恬淡悠长。
两人昼夜相对。
小窗淡月,风闲云舒,人如在,红尘外,几让黎慕白生出一种与世隔绝的错觉来。
有一回,他们顽笑,道在此隐居,似乎亦不失为一个不赖的选择。
在与覃簪的相处中,黎慕白终是弄清了——覃簪头上的玉莲花钗子从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