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紫宸殿刹那寂静,忽地“咔嚓”一声响。
青瓷盆里的一块残冰折断,随着黎慕白的话音一同落下,如金戈相击,引得殿内数道视线再次齐齐聚于她。
赫连骁的眸子里,鹰隼般的锐利一闪而过。
一并断了?!是真的十拿九稳?还是口出狂言借此糊弄他们一番?
皇帝扫视众人一眼,道:“如此甚好!赫连将军,不妨一并听一听?”
赫连骁皱了皱眉,见九龙盘金御座之上的皇帝,神情认真,并无戏弄之意;又见堂中女子,身量纤细,却有一种不容小觑的沉稳气势。
他止住身后已然横眉瞪眼的同伴,躬身道:“回陛下,凉王殿下适才有言,所谓‘兼听则明’。既然这位白黎姑娘胸有成竹,那我等亦不在乎多听她说一会子。”
皇帝道:“如此,朕便一并准了!”
“谢陛下!奴婢遵旨!”黎慕白站起身,对赫连骁敛衽一礼,“奴婢也谢将军的信任!”
“别急着谢。”赫连骁摆摆手,“你先说说,杀害我们公主侍女的刺客现在身处何方?”
“要不要本官立刻派人去捉拿?”蔡修拙忙凑过去,问道。
“不必,那天守在鸿胪客馆的殿前司侍卫们见到的刺客,虽已逃逸,但当下已是插翅难飞,且就在这殿内!”
数道视线,再一次同时钉在她身上,俄而又在半空中相互碰撞。
她不惧不慌,把目光在采筠与采卉之间停留片晌。
“那逃逸的刺客——”她走到严捕头旁边,指着他手中的网兜,一字一顿道,“就是这只异瞳大狸猫!”
登时,殿内物议沸腾,那几个北夏使者更是差点逼到黎慕白门面上来。赵曦澄直接站到了她跟前,冷冷看着他们。
蔡修拙见黎慕白指认狸猫为刺客,刚止住的汗又呼呼地冒了出来。
“胡说八道!这狸猫是通了人性不成?竟可持刀行凶了?”
“有这般折辱人的吗?破不了案就拿一只狸猫来抵罪,这就是所谓的大国风范?”
“依你之言,接下来是不是要指认,我们的公主也是被这狸猫索了命?”
“呵呵!贵国的狸猫真乃非同凡响,可成精成怪了!”
······
赵曦澄打断他们的话,眼却盯着赫连骁,正色道:“赫连将军精于用兵,熟谙兵法,应知‘先知者,不可取于鬼神,不可象于事,不可验于度,必取于人’。诸位,有这口舌的功夫,何不把话听完?”
赫连骁本在一旁瞧着,乍闻赵曦澄与他提起兵法里的用间一篇来,眯了眯眸子,神情仍斯斯文文的。
“凉王殿下言之在理,大家先把话听完。”
几名的北夏使者这才安静下来。
“那个,那个刺客真是这只狸猫?”见赵曦澄如此坚定,蔡修拙犹疑不定,小声问黎慕白。
“对!”黎慕白沉声说道,“那晚,守在院子外围的侍卫们,所见到的逃逸的刺客,的确是这只狸猫。”
狸猫正在网兜里扭来扭去,见黎慕白把手伸过来,头立即一偏,缩了回去。
黎慕白朝御座之上的皇帝稽首,道:“奴婢恳请陛下传那几名侍卫上堂对证。”
皇帝略一斟酌,便命常福去传口谕。
黎慕白又把蔡修拙请到一旁,小声地请他准备两样东西。
蔡修拙听后,忙亲自带着两名衙役出了紫宸殿。
黎慕白拿过一名衙役手中的装成册的一沓纸,翻到其中一页,呈给赫连骁。
“将军请看,这是那几名侍卫的证词。案发当晚,他们在外墙值守时,均言看到的刺客像一道黑影,身手极快,眨眼间便消失了。但是,那刺客却反常地在身上佩了两颗宝石,一红一绿。”
赫连骁拿着册子翻看,点了点头。
未几,蔡修拙提着一盏灯笼踅回,跟在后面的两名衙役则抬着一只罩了黑布的笼子。
黎慕白请衙役把笼子置于殿内一光线较昏暗处,并把附近的帘幕拉上。
众人齐齐盯向笼子,皆看她如何行事。
只见她先请严捕头把狸猫放入笼子里,将笼子的门关紧后,又用黑布把笼子罩严实,再接过蔡修拙手中的灯笼。
那狸猫乍然之间被关进暗无天光的笼子里,又被网兜束缚住,顿焦躁不已,“喵呜”之声不断。
恰好,那几名案发当晚见过刺客的殿前司侍卫已来至殿中。黎慕白于是请他们与赫连骁等北夏使者,一同站到了笼子前。
见大家都看着,她方举起灯笼,道:“这只灯笼,便是刺客案案发当夜,值守在院子外墙的几名侍卫所点的。”
然后,她示意严捕头稍稍掀开蒙在笼子上的黑布,告诉他只掀一条两指宽的缝隙即可。
那狸猫本处于黑暗之中,在网兜里扭来扭去地挣扎,忽见有光照来,瞳孔陡然一缩,俄而双目猛地大睁。
赫连骁与立于笼子前的一众人等,只见那狸猫的一对眸子,本是一蓝一黄,在灯笼照去的一刹那,居然变成了一红一绿。
笼子被罩在黑布之下,内里光线幽暗,益发衬得那对异瞳晶莹亮烁如宝石,甚是妖异瘆人。
蔡修拙定睛瞅了又瞅,仍未明白这狸猫与刺客之间的关联。
那几个侍卫,左一言右一语,指点着笼内的狸猫。
“就是这般,那天刺客身上佩的宝石,就是这样的!”
“对对对!一模一样!大小形状都对!”
“这情形,还真跟那晚一般无二,带着些邪门似的!怪不得我们追不上!”
······
赵暄洁抻着脖子去看,却碍于腿伤,只得正襟歪在椅内,不能看个十分清楚。
赵曦澄面上闪过一丝诧异,须臾便明了。
黎慕白走到笼子面,一把撩开黑布。
狸猫似是被惊吓到,瞳孔倏地半阖,瞳色复又成蓝黄二色。
它狂躁更甚,几欲要抓破那网兜。
“这是为何?”北夏使者纷纷问道。
赵曦澄道:“正如诸位所见,这狸猫的眼睛,在暗处被这灯笼的光一照,即会变色。”
“变色?为何会变色?”赫连骁问道。
其余人等,亦不解其意。
赵曦澄直接问赫连骁:“敢问将军,素日里有否接触过丹青?”
“从未。”赫连骁道。
“在丹青领域,常用的颜料有胭脂、朱砂、曙红、花青、藤黄、钛白、墨黑、赭石等十二色。但成画之色,不止十二色,是以常需调制颜料。比如要使朱砂之色偏紫一些,则可把蓝淀敷染于朱砂。又如把石绿罩染藤黄,则会变作嫩绿。”
“四哥最擅丹青,就是这理了!”赵暄洁笑道,“我明白了,这狸猫瞳色的变幻,实与颜料调色同理。昼与夜,光源不一。那狸猫的瞳子,因光源不同之故,便显现出不同的颜色来。”
“奴婢本是无意中看到过狸猫的瞳子会变色,今听二位殿下一说,才对其缘由豁然开朗。奴婢谢二位殿下的解惑!”
黎慕白对赵暄洁与赵曦澄行一礼,又对赫连骁等北夏使者道:“因此,刺客案的那天夜里,在外墙防守的几名侍卫,所见到的逃逸的刺客,正是这只异瞳大狸猫!”
“采荇便被这狸猫害死的?姑娘莫不是在说笑?这狸猫如何能杀人?”采筠问道。
“难不成是这狸猫在贵国真成精怪了?能持利器行凶了?”一北夏使者冷声讥笑。
“贵国的大理寺少卿适才还称道,这狸猫是我们公主的爱宠。依你之言,是我们公主指使这狸猫杀了自己的侍女,然后又自尽的了?”另一北夏使者质问黎慕白。
“不,公主纯良,绝不会做出如此伤天害理的事来!”采筠哭道。
······
蔡修拙看着笼子的狸猫,迟疑地问黎慕白:“这狸猫真是那刺客?”
“大人,这狸猫确实是那逃逸的刺客。”黎慕白欠身回道,语调坚定。
赫连骁止住手下的怒言,质问赵曦澄:
“凉王殿下适才还称道‘不可取于鬼神,不可象于事,不可验于度,必取于人’,可眼下看来,贵国竟像是有意拿这狸猫来消弭该案了?”
“赫连将军,白黎一向所言,这狸猫乃是那逃逸的刺客而已!”赵曦澄澹然回道。
“这是何意?”赫连骁一问完,旋即又问道,“是真凶另有他人?这狸猫只是假象?”
“不错!”黎慕白回道,“凶手刺杀采荇后,便立即用这狸猫来制造凶手逃逸的假象,转移案子的焦点,以此掩盖自己的罪行。”
她把视线定在采筠与采卉面上,厉色道:“调虎离山,浑水摸鱼,凶手端行的一手好计!”
采筠低眸默默垂泪,采卉一味掩面呜咽,牵动发髻间一支墨玉扁簪上的粉红珠花直颤巍巍地晃,似也在哭泣一般。
“只不过,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黎慕白走到她二人前面,一把捉住采卉的右手,另一手便去捋她的窄袖,却不虞自己袖兜的赤玉彤管掉了出来。
彤管一端的白玉梨花先着地,引得彤管在地上弹了一弹。
电光石火间,黎慕白明白刺杀采荇的凶手将凶器藏于何处了。
然而,采卉反应极快,力气甚大,一下子便挣开了黎慕白的手,又顺势一掌朝黎慕白拍去,紧接着径奔赵暄洁。
变故骤生,殿内众人一时赶不及阻止采卉。黎慕白距离采卉最近,在硬挨一掌后,猛地朝她扑去。
赵曦澄立时赶上,却只碰到了黎慕白一只衣袖的边角。
采卉手中的利器流星般划过黎慕白的胳膊,眨眼之下,赵暄洁的脖子已多了一柄闪着寒光的精钢小刀。
随着御史大夫周瀚的一声惊呼,众人方知究竟发生了何事——采卉挟持了六皇子赵暄洁!
“暄儿!”周瀚惊慌失措地朝赵暄洁奔去,脚步凌乱,双股直发颤。
随即,十二扇屏风后转出一人,是淑妃周臻。
她不顾形象一迭哭喊着跑向赵暄洁,途中几次被衣带裙角绊倒。
采筠在采卉暴起的同时,已被赫连骁等北夏使者围在了中心。
黎慕白捂着流血的手臂,牢牢盯住采卉的一举一动。
赵曦澄快速检查了下黎慕白的胳膊,狠剜采卉一眼,眸底冰寒。
大半侍卫已将皇帝团团护住,另一小半侍卫则把郭太师等一众人挡在身后,虎视眈眈瞪着采卉。
赵暄洁歪在椅子里,神情倒也镇定。
“都退开!都退开!”采卉喝道,一扫之前的纤弱之姿,一对深邃的妙目里满是疯狂之色。
她手中的小刀,薄,窄,霜光流转,一看就是极锋利的上等利器,正紧紧贴着赵暄洁的脖颈。
黎慕白倒吸一口凉气,生怕采卉一个不慎,赵暄洁便要脑袋搬家了。
淑妃娘娘挣脱开侍卫的防护,强行冲到采卉面前。
赵暄洁刚要开口阻止母妃前来,只觉脖子一凉,须臾一热。
淑妃看着鲜红的血珠子自赵暄洁的脖上迸出,一下瘫坐于地。
“阿臻,别怕,有朕在,暄儿不会有事的!”皇帝不顾劝阻,疾步走过去扶起淑妃,面色铁青地盯着采卉,“大胆狂徒,快快放下那刀子,朕或许考虑留你一线生机!”
采卉却理也不理,把手中的小刀又贴近赵暄洁的脖颈一分,眸底的疯狂之色愈炽。
“都退开!都退开!淑妃娘娘留下!”她扫视殿内一番,又指了下黎慕白,“你也留下!”
“赫连将军,贵国这是何意?”皇帝怒问赫连骁。
“回禀陛下,我们公主素来心善,这采卉姑娘,是我们公主在和亲路上所收留的一名孤女。她一向与采荇采筠贴身伺候公主,素日里温柔和顺,连我们亦不知她竟会变成眼前这般模样。”
赫连骁言毕,又问采筠:“采筠姑娘,你与采卉一道服侍公主,可知个中原委?”
黎慕白冷眼瞧着采卉,心道,这赫连骁真甩得一手好锅!现下见采卉于紫宸殿劫持当朝皇子,闯下滔天大祸,他便忙着撇开采卉与北夏和亲时团的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