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风热热地蜇人,浓荫里的蝉声一浪催一浪,撕扯得昏天暗地。
王赟只觉整个人都泡在了一汪沸水里,连皮肤上都是密密的痛。
彼时,他们的马车恰停于街旁的一排高柳下,浓荫密匝,切碎的阳光落满她素净的灰蓝衫子,成了独一无二的珠光宝翠。
和亲的案子正处于关键时刻,可他突生不适。宫中的情形,在他离去后,不知又如何了。
狸猫送达宫中,蔡修拙却是难堪重任。而赵曦澄执掌和亲诸事,现下被采卉的证词卷入,自是不便接手案子了。
目下,怕是唯有她,能在最短时间内,把案子抽丝剥茧,揪出真凶,力挽狂澜。
可如此一来,她的真实身份,势必面临被暴露的风险。
柳枝浓绿柔软,远处隐约可见有人在树下摇扇纳凉,亦有稚子在摘花折柳玩竹马,细碎的嬉闹声随风飘来一点,透出种岁月静好的安稳。
午后的辰光,竟是美好闲适如斯。她不顾满额的汗,静静等待他道出宫中实情,亦美好执着如斯。
能被系住的,始终是一纸风筝;而能留住一双翼翅的,唯有海阔天空。
王赟深深吸了口气,把浑身的痛意强行压住,喊她:“慕儿!”
他唤得郑重,黎慕白略略一愣,见他神色严肃,亦郑重颔首。
王赟快速把宫中的情形,拣重要的说了一遍。
言罢,又道:“我送你进宫去!”
黎慕白看他面色苍白至极,衣衫早被汗湿透,正犹豫之际,端王府的马车驶了过来。
“白黎!白黎!”赵姝儿的声音打老远就穿花度柳而来,清脆脆的,风铃一般。
马车停下后,赵姝儿不意王赟亦在,顿颇有些不自在,但仍浅笑着与他打了个招呼。又觑见他精神萎靡,脸白得不对劲,吓了一大跳,忙跳下车,拉住黎慕白问:“白黎,王寺卿这是怎么了?”
“郡主,王大人伤暑了,正腹痛难忍。”黎慕白回道。
王赟却心念电转,对赵姝儿道:“郡主,可否恳请您送白黎姑娘去宫中一趟?凉王殿下今日尚未用膳,我见白黎姑娘甚是焦急,不知郡主方不方便助她一下?”
黎慕白闻言,知王赟提的法子是最适合当下情形的,不过却有些对不住赵姝儿,可又别无它法,遂不得不附和几句。
赵姝儿一听,想了想,转身就上了马车,须臾托着一个粉彩汝窑瓷盒下来。
“白黎,这是一盒胭脂,我原是要带着它去配你说的那个驱蚊香料。”
赵姝儿一面说,一面解下自己的腰牌,与胭脂一并交给黎慕白。
“然而,我现在有其它事要去办,用不上了,也就不去宫里了。”赵姝儿嘱咐着,“白黎,你拿上我的腰牌,就称是奉我的命令给淑妃娘娘送胭脂,那些个侍卫自然会放你进去的。”
黎慕白捧着赵姝儿塞来的胭脂与腰牌,诧异又感动——赵姝儿竟对她信任至此!
王赟亦怔了一下,正要开口,赵姝儿已催促道:“白黎,你快去呀!”
黎慕白对赵姝儿深深福了福身子:“谢郡主!”
正要踏上车厢时,人又被赵姝儿拉住:“白黎,你可有认识的大夫?”
黎慕白瞬即明白过来,见王赟病势难撑,忽想起仁风坊离此处不远,忙道:“郡主,陈家医馆的陈若林大夫医术不错,你我还曾去过的。”
“是呀!我怎么就忘了呢!”赵姝儿一激动,音量随之拔高,引得王赟朝二人望去。
却见大片的翠柳下,赵姝儿月白绣粉红海棠花的罗裙格外鲜明,像一枝从春天绵延过来的芳菲。
黎慕白一上了马车,杜轩便即刻启程,急急驱车朝宫里行去。
黎慕白把粉彩汝窑瓷盒搁好,揩了一把汗,连灌几口茶,低头细看。
羊脂玉的腰牌,温润润的,沉甸甸的。
她盯着牌面上“舒乐郡主”四字,蓦地想起赵曦澄曾给过她一枚环形白玉璧,说是为了方便她查案。
那枚玉璧,与装着它的紫锦矜缨一起,被她收纳于柠月轩的一只小匣子里。后来查案时,她并未用得上,是以都忘了玉璧的存在,自然也就忘了归还。
而赵曦澄,似乎也忘了此事,从未向她提起过。
帘外日影飘忽,如丝如缕的阳光扣在竹箔帘子的罅隙里,相互纠葛。
临近皇宫,又一把疾风撩起帘角,卷着落花扑簌进来,把几片红粉玉屑妆点在她灰扑扑的衣衫上。
她狠狠咬了咬唇角,抖一抖袖子,暗暗提醒自己,回府后必须完璧归赵。
宫中景盛,佳木扶苏,绿叶幽茂,丽蕊浓繁。
她持的是赵姝儿的腰牌,而赵姝儿一向受皇帝宠爱,也受淑妃娘娘宠爱。因此,那小内侍得知淑妃娘娘在紫宸殿时,便径直又把她从永乐宫往紫宸殿引去。
长空千里,碧天如海。
遥望紫宸殿,只见大片大片的光,在琉璃瓦上明耀地流淌,飞檐翘角犹如凝固的翼翅,几分落寞。
今日,一旦她踏了进去,她的真实身份许是难再遮掩了,抑或还会连累上凉王府。
而那些深埋的隐秘心愿与不甘挣扎,亦要如那飞檐翘角般,终只能落下一个展翅的姿态罢了。
父亲常道,苟利国家,不计生死。
她想,即便家中失火的真相最终难以明了,父亲应也不会责怪她的。
她捧着粉彩汝窑瓷盒,模样恭顺。
小内侍指着黎慕白告诉门首的侍卫,说她是奉舒乐郡主之命,要将胭脂亲手呈给淑妃娘娘。
侍卫虽知舒乐郡主的身份,可碍于殿内正在审核要案,于是便命黎慕白在一旁先候着。
黎慕白谢过小内侍,规矩地立于一边,内心却焦急不堪。
“咦!这不是白黎姑娘吗?”
一道爽朗的声音蓦地传来。黎慕白忙抬首,但见几名内侍抬着一顶软轿朝这处而来,而赵暄洁正坐于其内。
软轿在门首停下,赵暄洁被内侍搀扶着下轿。
黎慕白忙敛衽行礼,把自己奉赵姝儿之命给淑妃娘娘送胭脂一事道了一遍。
侍卫见是兖王殿下来了,忙入殿禀告。须臾,出来恭请赵暄洁进去。
赵暄洁斟酌片晌,命黎慕白将胭脂捧过来。
“殿下,郡主让我一定要亲手交给娘娘。”黎慕白捧着粉彩汝窑瓷盒,禀道。
赵暄洁稍作忖度,仍旧把胭脂收了,吩咐她:“那你便跟着我进去罢。”
黎慕白忙谢恩,却猜不透赵暄洁的用意,忐忑地踏入了紫宸殿。
殿内,皇帝高居上首,太师郭宥廷、两朝元老罗正源、御史大夫周瀚、刑部尚书窦追、鸿胪寺少卿关固、凉王赵曦澄、祁王赵暇、北夏大将军赫连骁等,罗列其下。
殿前司最精锐的侍卫,亦列于殿内。
赵曦澄一眼便瞥见了赵暄洁身后的人,眸光立时一沉。
他今日未带她入宫,是缘于有王赟在。殊不知王赟伤暑,病情来势汹汹,一下竟到了不能自理的境地。
今见她想方设法来至紫宸殿,知她定是从王赟处知晓了和亲案子所面临的困境。
她纤薄的背微微躬着,却有种连风霜都无法侵蚀的坚定。
她说,她不想做一道符号,一道附属于一个男人的符号。
昔年的花灯节上,他初次见到她,便知晓了她的心愿。只不过,她似乎并不记得昔年的他。
现今四海升平,国泰民安,他亦不愿因一场案子,引发血雨腥风,引发边境之危,引发天下战事。
如此,那便让他,来鼎力助她达成她的心愿!
往后的风雨飘摇,他拼全力来遮挡。
黎慕白跟着赵暄洁向皇帝行完礼,便垂首站着。
赵暄洁拄着拐杖,禀道:“父皇,儿臣挂念母妃,所以就来这里了。”
皇帝朝近处的紫檀描金彩绘山水图的十二扇屏风看了一眼,道:“你母妃无事,倒是你的腿还伤着,先去坐着罢。”
常福忙亲自去般椅子。
“儿臣谢父皇隆恩!”赵暄洁行礼叩谢,又道,“父皇,儿臣还有一事禀告。”
说着,他指了指黎慕白,道:“这白黎姑娘,说有饮食上的要事求见四哥,儿臣便顺道把她带来了。”
几名亦在殿内的北夏使者早不耐烦了,一个高壮的使者上前禀道:“陛下,请给我们公主一个公道!”
赵曦澄看了黎慕白一眼,上前一步,亦禀道:“儿臣也有事要向父皇禀告。白黎虽是儿臣府上的司膳女官,却在研究新食谱时,发现了这和亲案子的关窍所在。儿臣听后,深觉有理有据。既然她已来了,儿臣恳请父皇,不妨命她来解一解这案子。”
霎时,郭太师、罗正元等人,俱愣了半瞬,随之把目光齐刷刷聚在黎慕白身上。
殿内放了数盆冰雕,凉气充盈,负责审案的蔡修拙却是不住地举袖拭汗。
赵曦澄一语毕,他汗也不擦了,只震惊地看着这位举止荒诞的凉王殿下,然后竟也巴望黎慕白真能来替自己解这和亲的案。
跪着的采筠采卉,亦止住了抽抽噎噎,看着黎慕白。
一时,只有那只异瞳狸猫仍在使劲抓挠着网兜,头都挤出网孔了,片晌后才被严捕头摁了回去。
黎慕白听闻赵曦澄此言,亦怔住了,不由抬首望向赵曦澄。
赵曦澄对她投来坚定信任的一瞥。
赫连骁把目光在赵曦澄与黎慕白之间逡巡半晌,最后盯住赵曦澄,音量不高,但语气颇含锐意:
“殿下这是何意?我大夏前来诚心和亲,先是我们公主的侍女横死在贵国的鸿胪客馆,现在,连我们公主亦不明不白殒身于贵国的宫里。眼下,采卉姑娘已招认,是她在淑妃娘娘的逼迫下害死了我们的公主。难不成贵国要顾左右而言他,准备用一个婢女的胡言乱语来搪塞我们不成?这便是贵国对待和亲、对待案子的诚意?”
“赫连将军此言差矣!我们正是在拿出诚心来,才让这白黎姑娘来解案的。”
赵暄洁坐在椅子上,端正身子,继续朗声道:“众所周知,我朝能人辈出,才俊济济,从不以衣冠取人,只以才学为先,即使是走卒贩夫,亦可能身怀绝技。”
他将赫连骁身后的几名北夏使者扫视一番,嘴角含了一缕嘲讽,接着说道:
“那日在击鞠场上,这白黎姑娘不但救了公主的两名侍女,还救了赫连将军与本王我!”
赫连骁略略攒起眉头,虽仍是一副和善书生的模样,但那浅麦色的面庞,已深了一色。
“本将军在此谢过白黎姑娘!”赫连骁当真朝黎慕白拱手一礼。
黎慕白忙还礼:“将军折煞奴婢了!”
“赫连将军客气!”赵曦澄走到黎慕白跟前,“将军在北夏为三军之首,多次领军击退丹辽,定深知‘兼听则明,偏信则暗’一理。况且,案子并未有定论,只采卉一人之词而已。将军何妨多听上一听,再行判断。”
“正是!待白黎姑娘解完案后,赫连将军如有异议,尽可提出。”赵暄洁道。
蔡修拙看着一堆子的证物,见皇帝并未制止赵曦澄与赵暄洁的提议,又见郭太师罗正源等人,一个个皆面色如常。他心底不由一松,顿觉身上都凉快了不少。
皇帝眼锋一扫,定在黎慕白身上:“既然赫连将军同意了,白黎,朕便暂命你来解一解这和亲的案子。”
黎慕白稽首领命。
“白黎姑娘,证物俱在此。”蔡修拙忙走过去,指了指几名衙役的手中之物,“如有需要,尽管告知本官便是,本官一定全力以赴。”
黎慕白谢过蔡修拙,又对赫连骁福了福身子,过去查看证物。
待翻出一件浅碧色的窄袖短衫时,她细看一会,又去瞅了瞅网兜里的异瞳狸猫。
然后,她再次朝天子御座稽首,清泠泠的声音里迸出铿锵的意味:
“回禀陛下,鸿胪客馆一案,奴婢亦有主张了,望陛下准予奴婢一并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