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及黎慕白与赵姝儿出了珍珠巷,雨消,云翳不散,天色微露灰青。
风仍旧湿着,有些发沉,像含了沉甸甸的心事。
她俩共乘一辆油壁车。
杜轩把车驾得十分平稳,窗帘子却一鼓一鼓的,没节奏胡乱起伏。
黎慕白几番踌躇,想要打破沉默。赵姝儿却别着脸,看上去闷闷的,倒让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兖王妃已打道回府了,黎慕白则陪赵姝儿去甜安巷挑些吃食,以便让赵姝儿回去后对端王爷与柳妃娘娘有个交代。
雨一停,街边好些挑担摆摊的小贩都出来了,一路的吆喝声络绎不绝,不断跑进她们的车厢里头,挤占着横在她们中间的尴尬。
“卖碧玉簪花缠枝樱桃甘露酥香糕啰——”尾音扬得老高,糕名又长,教人听起来跟唱戏似的,几分滑稽。
黎慕白正要擎帘看个究竟,赵姝儿撑不住一笑:“白黎,这不是你给四哥做的那个什么有四种味道的糕嘛?”
黎慕白收回揪着帘子的手,讪讪笑问道:“郡主,要不要买块糕试试?”
“不要了!”赵姝儿撇撇嘴,摸出一只玫瑰红折枝藤花的小瓷盒,直接递到黎慕白跟前,“喏,这是给你留的胭脂。”
黎慕白一愣,唇角一翘。
“谢郡主!”她愉快地接过盒子,准备收好。
赵姝儿冷哼一声,睨她一眼,见她并不打开,便揶揄道:“这可比你上次在珍珠巷买的那盒胭脂强多了,你也不瞧上一瞧?”
黎慕白见她别别扭扭的,知她一时抹不开脸,忙依言揭开小瓷盒的盖子,看了又看,闻了又闻,然后把一对眸子睁得老大:“哎呀!这胭脂色泽真个儿鲜艳,气味真个儿香甜,莫不是天上司花的神女采集百花后酿出来的罢!”
她夸张的矫揉造作,终把赵姝儿逗得“扑哧”大笑,扭上来捉住她就要厮打。
黎慕白忙躲闪着,赵姝儿不经意间碰上了她的一只胳膊。
“哎哟!”黎慕白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赵姝儿忙停下,问道:“白黎,你这是怎么啦?”
“没——没什么。”黎慕白扯出一个无奈的笑,“本想怄郡主一笑,看来还是功亏一篑了!”
随即装作无事的样子,欣赏起小瓷盒里的胭脂来。
胭脂呈鲜艳的珊瑚红,气味馥郁不腻,真个色香俱全。
赵姝儿一把夺过她手中的胭脂,正色问她:“白黎,你告诉我,你到底伤到了哪里?”
“那个——”黎慕白支吾其词,意欲轻轻揭过。但赵姝儿真情实意的关心,又令她内疚。
当下,朝莲公主不明不白殒身于钟萃轩,赵姝儿又验过朝莲公主的尸首。
倘若赵姝儿知晓她黎慕白的胳膊,是在查朝莲公主的案子时受伤的,依赵姝儿的心性,定要弄个水落石出的。
然而,赵姝儿并非寻常的衙门仵作。她是端王爷的独女,尚未婚嫁。这错综复杂的案子,万一牵扯出一些秘辛来,从而连累上了端王府,这绝不是黎慕白愿意见到的。
她今日去鸿胪客馆查案,尽管拉上了赵姝儿做幌子,可她也只把赵姝儿往那丝异味上引,并未把自己对案子的推测向她兜出。
斟酌片刻,她便把狸猫袭击自己一事,对赵姝儿略略提了提,隐去了江豫与王赟,也没透露那狸猫是朝莲公主的爱宠。
这是她目前能为赵姝儿做得到的。
“你说说那是一只怎样的狸猫?”赵姝儿追问,“你是在哪里被狸猫袭击的?我知道鸿胪客馆那一带有不少高门大户的人家,他们就喜欢养狸猫。白黎你别怕,只要能找得出来,本郡主就打上门去,一定为你讨一个公道回来!再说,我还从未给狸猫检验过,正好拿来练练手!”
赵姝儿噼里啪啦一通说,黎慕白险些被她跳脱的念头弄懵了。
“看把你吓得,我也就说着玩过个嘴瘾而已!”赵姝儿哈哈一笑,转而语调一低,“其实,我很怕狸猫的。”
“那狸猫早被我赶跑了。”黎慕白生恐赵姝儿再提,忙岔开话锋,拿起小瓷盒细细一嗅,只觉一股甜香直沁心脾,昏胀的脑门也随之清明不少。
“这胭脂怎会如此鲜艳又如此香甜呢?”黎慕白把玩着小瓷盒,装作要吃,“看起来真像一块玫瑰酱饼,我恨不得一口吞了它!”
“白黎,真真想不到你竟是个饕餮,连一块胭脂膏子也不放过。”赵姝儿指着黎慕白,笑着朝她额角一戳,“你这么俊俏,别哪天把自己也给吃了!”
黎慕白欲要去撕她的嘴,但手心隐隐作疼,只得作罢,悻悻问道:“敢问郡主,这胭脂为何这般的香?”
“那当然,我可是费了老大的工夫才淘澄出来。你猜猜看,与普通的胭脂相比,我这盒胭脂里面添了些啥?”
黎慕白凝神细瞧一会子,摇摇头。
“哈哈,终于逮到你不会的了!”赵姝儿刮了下黎慕白的鼻子,目露期待,“你刚刚闻它的时候,有没有一些特别的感受?”
“好像——”黎慕白擎起小瓷盒,再次深深嗅了一鼻子,然后缓缓呼出,笑道,“有一种在炎热长夏被凉风吹过的感觉,煞是清新,令人深感舒适。”
“这就对了!要是你平时乏了,可以嗅一嗅它。我这盒胭脂,不但可消除疲乏,还可安神与驱离蚊虫。如何?这可是我特意给你留的。”
“郡主当真厉害!”黎慕白一迭声赞叹,夸得赵姝儿眉花眼笑,“郡主是如何做到的?”
“那是因为我添了一味红天竺葵进去了。”赵姝儿笑道。
“想不到这红天竺葵的气味如此香甜。”说着,黎慕白又吸了一鼻子。
“你说错了,这红天竺葵的气味一点儿都不好闻,甚至带着点腥味。要不是它色泽鲜艳,又有这些个功效,我才不会把它添到胭脂里去的。”
黎慕白忙使劲嗅了嗅:“并没有一丝丝的腥味呀!”
“那是当然!”赵姝儿把下颌一昂,“为了这点子胭脂,可浪费了我好些名贵香料,方让我确定出各种香料的添加份量。然后,我又多放了些蔷薇花进去一起淘澄,最后总算彻底把这红天竺葵的怪味给掩盖住了。”
“那我这小小的一盒胭脂,可不得价值千金啰!”黎慕白一壁收起小瓷盒,一壁道谢。
“你别急着谢我,要谢,就谢兖王妃嫂嫂去。”
黎慕白一听,心下立时明白过来,不过仍问:“郡主,这是为何?”
“因为我就是陪兖王妃嫂嫂买胭脂时,才灵机一动,琢磨出这个制胭脂的新鲜法子。”
黎慕白想起今日自己邀赵姝儿出府的缘由,又想起今日王赟替赵曦澄传话与转交东西时,极有可能被赵姝儿误会了。
“郡主,在鸿胪客馆时,王大人他——”
黎慕白意欲向赵姝儿解释一下,赵姝儿却直接截住了她的话:“白黎,鸿胪客馆那异味,我至今仍未找出来源。”
停一停,又忙忙说起来。
原来,赵姝儿离开鸿胪客馆后去了兖王府,兖王妃便邀她前去珍珠巷挑胭脂。
途中,兖王妃提起淑妃娘娘住的永和宫里花木繁多,夏季最易滋生蚊虫,遂向赵姝儿打探有没有可驱蚊又好闻的香。
淑妃娘娘最喜胭脂,而兖王妃一向对淑妃娘娘甚是孝顺,常会送一些胭脂去永和宫。
赵姝儿因着兖王妃素来对自己颇为照顾,于是自告奋勇,要制一种可驱蚊虫的胭脂来。
恰好她在探究朝莲公主曾在鸿胪客馆住过的院子出现的异味,立时便想到了红天竺葵。
红天竺葵不仅色泽鲜艳,还有驱蚊虫的效用,用在胭脂里正适当。
只不过,红天竺葵有一股子腥味,一般人制胭脂时,首先就会将它撇开。
“白黎,你不知道,那红天竺葵的异味,真真的难闻,我也总算明白那些驱蚊香料为何不用它了。”
“那红天竺葵气味再难闻,还不是被我们聪明又美丽的郡主给攻克了!”黎慕白对赵姝儿调制胭脂的手艺真心夸赞一番。
赵姝儿被夸得有些赧然,笑道:“要不是我去找六哥玩,六哥只顾着听笛子,我也不会无聊到来调弄这胭脂。”
黎慕白记起初次去兖王府的情形,遂笑问道:“兖王殿下真的很喜欢听笛子罢?”
“那当然,因为他喜欢上的第一个姑娘就是吹笛子的。”
赵姝儿心直口快,一下掀了赵暄洁的老底。
黎慕白一听,不由想起总蒙着一层淡愁的兖王妃来,默默叹了一口气。
赵姝儿见黎慕白一副似是了然于胸的样子,疑惑不已:“白黎,难不成你早知晓此一事?”
“不,我并不知!”黎慕白忙摆手,“我是上次跟凉王殿下去兖王府时,恍惚听你提过一嘴。”
赵姝儿挠了挠后脑勺:“哦,好像——是有这么回子事。”停了一停,她眼珠骨碌一转,“白黎,今日趁着六哥不在,我就把这事给你道个明白罢。”
她扳过黎慕白的双肩:“不过,你要保证不能跟第二个人提起,包括我四哥。唉,算了,我四哥反正也晓得的。总之,你听完烂在心里就是了。”
黎慕白一笑,点头应允,赵姝儿便迫不及待大谈特谈起来。
“白黎,你也知道,我的喜好比较特殊,从小就很少有人愿意真心真意地跟我玩。正好六哥贪玩,我就缠上了他。”
“其实,四哥以前也是个贪玩的,也曾常常带着我玩。只是后来他的性子,不知怎地就变冷了,还常常遭到皇帝伯伯的训斥,唬得我都不敢去寻他了。”
黎慕白暗忖,那是缘于文贞皇后留给赵曦澄的唯一遗物——江山眉妩图,发生了诡异之事。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黎慕白默默念着,心像是倏忽被攥了一把,仿佛明白赵曦澄让王赟转达此言之意了。
可赵姝儿的话匣子一旦打开,便难以轻易关上。
“而七哥呢,打小儿便爱读书。是以,六哥见我去找他玩,甚是欢喜,一点都不嫌弃我的喜好。”
雨后的风犹蕴藉着水汽,扑在面上凉凉的,像是从久远的朝代吹来一般,有种时境变迁的辛酸。
赵姝儿把纱帘拢住,眨着眼瞅向窗外。
“那一年,六哥不知为何迷上了笛子,还让我乔装成纨绔公子,跟他一同去曲心坊听笛。”
“起初,他不敢大摇大摆进去,只拉上我在墙根下听听而已。”
“后来胆子大了,敢进去了。然而,他每次只听一个叫豆蔻的歌妓吹的笛子,对其余歌妓一概不予以理会。”
赵姝儿扭回头,对着黎慕白一壁说一壁用手比划:
“那歌妓,虽名为豆蔻,却没一点豆蔻的神韵。她的模样,我至今记忆犹新。那鼻子,又高又挺,刀削般。一双大眼睛,深邃得很,像个吃人的漩涡,只要将人轻轻看一眼,便能把人吸进去似的。”
“最绝的是,那豆蔻尽管是个歌妓,可性子高冷得很,浑身上下散发着不耐烦的劲儿。每次六哥带我去听她的笛子,她都要甩脸子给我们看。”
“我跟六哥说,这豆蔻姑娘更像一朵玫瑰花儿,又香又艳,好看是好看,就是刺多扎手。”
“六哥居然夸我说到了点子上。对于豆蔻的无礼举止,他也不甚在意。”
“现下想来,也许六哥在那个时候已喜欢上了豆蔻,只是我压根没想到。”
“那一阵子,我睡梦里都环绕着笛声,实是忍不了,便跑到西郊义庄,跟邱三爷接着偷摸学验尸。我父王得知后,即刻把我禁足在府中。”
“等到我能出府时,我再去找六哥,才知他也被禁足了。”
“七哥告诉我,说六哥在某一天的宵禁后,假扮成更夫去私会一个歌妓,然后这事传到了陛下的耳朵里。”
“我禁不住那这事调侃六哥,六哥却毫不在意,只让我替他去瞧瞧豆蔻。”
“我怕皇帝伯伯知道后又要罚他,不肯去。”
“他不断恳求我,我心一软,终是悄悄去了曲心坊一趟,却得知豆蔻早已离去,不知所踪了。”
“六哥听后,登时就成了个霜打的茄子,整天儿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
“淑妃娘娘急得团团转,知六哥和我合得来,便请我多去劝劝他。”
“淑妃娘娘一向待我很好,我忙不迭应下。一天,我又去找六哥,六哥又是喝得醉醺醺的,对着府内的一丛玫瑰花儿嘟嘟哝哝,说什么豆蔻是绝不是那般的人。”
“我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