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翳又添一层,把个太阳彻底埋葬,天成了块蟹壳青的厚棉布,吸了水,有种湿答答的阴沉。
一缕风被围困在院子里,打着旋要挣个出口,低低呜咽,惊得满树槐花乱飞。
赵姝儿一手按住裙角,一手揉了揉眼:“白黎,我想想独自觅一觅那异味的来源。”
黎慕白默默颔首,一步三回头出了院子,来到一处墙角。
行刺采荇的凶手便是从此处逃逸的。
她甩开心头的沉郁,聚精会神勘察起来。
地上铺着一些槐花,有的业已干枯呈微黄色,有的坠落不久仍旧青白分明,还有的正从探出围墙的枝头翩跹飘下。
正是着薄薄衫儿淡淡罗的季节,袖兜里的方胜时不时硌着她的手臂,挠痒似的。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明明清晨时分,赵曦澄和她还在一处的,分开不过一二时辰而已,他为何巴巴地让王赟又是转交物件又是传话的?
况且还是如此私密的物件,如此亲密的诗词!
她用力掐了自己一把。
掌心伤口的疼,令她即刻恢复几分冷静。
墙根处的缝隙间,一些无名花草在风中顽强起伏。
历年春节来朝贺的各国使臣,俱被安排在鸿胪客馆里歇息,鸿胪客馆也从未发生过人命案子。
她边勘察边推断案情。
此一带的院墙,有近三人高,不像客馆其它屋舍处那般金碧辉煌,墙面只雪白一色,再配以墙头的黛色琉璃瓦,加以伸展出来的槐花,望去很是清幽雅静。
当初朝莲公主择在这处院落,大概亦是看中了此处院落利于她的睡眠。
现下,却是长眠了!
黎慕白叹息一声,蹲下拨弄墙角的野花野草。
未见有异常后,她又顺手摸了摸墙面。摸到一处时,指尖传来微微的凹陷之感。
她忙举目细觑,只见平整的墙面上分布着浅浅几道划痕。
那划痕与墙壁均为雪白之色,不凑近,甚是难以觉察到。
她急急站起查看,发现墙壁的其余之处亦有一些细微的划痕。
划痕方向不一,但大致是朝着墙头之处延伸。
她用指尖细细描摹着划痕,突地,一侧的肩膀连带着胳膊,被一股凌厉的劲道给冲撞上,使得她整个人重重摔倒下去。
“砰”地一声,她只觉眼前金星乱迸,有剧烈的疼自双手掌心迅速蔓延。
她连忙转头瞧去——一团硕大的毛茸茸的东西,正顺着她的胳膊,径直往她面上欺近。
那东西乌漆麻黑的,死死压着她的肩,露出两点亮晶晶的圆溜溜的物什,一蓝一黄,如鬼火,又如萤火,极其妖异瘆人。
饶是经历过各种离奇的案子,她仍给吓得寒毛直竖,双眸不受控地紧紧一闭:“啊——”
抑或是一瞬,抑或是过了良久,有熟悉的呼唤在她耳畔杳杳响彻,带着回旋的焦急——
“阿慕!阿慕!阿慕······”
久违的声线,像是一个呓语,让她蓦然想起在大冬天里跟父亲学烹茶的事来。
寒风“噗噗”地打在窗子上,震得桐油纸“哗啦啦”作响。她围坐在火炉边,时不时取过火钳,翻看埋在炭里的栗子熟了否。
炭火通红,铫子里的水腾起源源不断的雾气,携上茶香与栗子香,把满屋子熏得暖融,是渺若烟云的春雨,全然不似屋外的凛冽。
又有清澈的甘松香沁鼻而入。她察觉到自己的身子被紧紧搂了起来,惶恐褪去,眼皮拼力一睁。
槐花似雪纷飞里,有一对眸子是如此的清幽湛澈,仿佛穿过岑寂的旧光阴朝她睇来。
“阿慕!”江豫把紧绷的神色松了松,继续唤着她,语气轻软。
日光早已匿迹,铅云低垂,几要压到人的心坎上,亦把他的声音一并压薄了。
那声“阿慕”,宛如枝上柳绵,给风从错综缭乱的浮世里挑拣出来,历尽千帆,方送至她耳畔。
他唇角微微上抿的弧度,是东风拂过柳稍的一刹,与她记忆中那抹春雨般的茶烟一般无二。
转瞬之间,前尘影事朝她劈头盖脸砸来。
她有须臾的怔忡,俄而如释重负。
“阿慕,适才不过是一只狸猫。你别怕,我已驱走了。”江豫轻言安抚。
她身子稍稍一动,痛楚顿时钻入心头。其间,右肩与双掌的痛感尤为明显。
这痛,逼得她的神智一下清明。她这才发觉自己的后背生了密密的一层汗,忙挣脱开江豫的怀抱,撑墙站好,四下里张望。
所幸,大理寺的人尚未过来这一带勘察。
她长吁了口气,再次看向江豫。
一树的槐花,纤薄得经不住一点风星,无可奈何地从枝头剥落,又无所依依地东零西散开来,茫茫然不知要归落于何方。
他与她隔着不休不止的雪白落英,恍如隔世。
她瘦了些,眉宇间少了娇憨,多了风霜的痕迹,两扇长长的睫羽有些无力耷拉,使得她的眸子像蒙着一层纱,不再如从前那般可让他一望无余了。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落在她身上的花,再也不会落到他这边来了。
江豫猛地捏紧刚刚抱着她的手,默默垂下眸子。
一只同心方胜杀进眼帘。
折方胜的纸用的是上好的洒金笺,淡淡的香色,浅浅的金箔。他早已看到,是适才从她袖兜里掉落的。
京中传闻,凉王甚是器重新入府的司膳女官。
他随北夏和亲使团抵京后,亦听到零星的风言风语,什么“出则同舆,食则同席,入则同室”之类的。
心似被尖针狠戳着,一把难言的不适蹿腾开来,令他整个身子有片刻的僵硬。
风陡地增强,呼啸着刮来,像是命运给他们掴了一个大耳光子,要打醒什么似的。
黎慕白扶在墙上的手动了动,指尖触到几道浅浅划痕。
“狸猫?刚刚袭击我的是一只狸猫?”她敛起千思万绪,打破静默问道。
“不错,的确是一只异瞳大狸猫。”江豫从方胜上移开视线,喉咙发苦——她与他甫一相认,所问之事居然是一只狸猫!
“何为异瞳?”黎慕白追问道。
“异瞳,即两只眼睛天生呈不同的颜色。”
江豫再次睇住她。
她一向浅扬的唇角,此际正略略抿出一点子严肃。下颚虽仍是初生莲萼的形状,却透着一抹白玉般的刚毅。轻蹙的眉峰下,一对眸,更是如明镜似寒星,光华流转,直摄人心魄。
这是他最熟悉不过的——只有在断案时,她才会在不知不觉间流露出来的神情。
“那异瞳狸猫是朝莲公主的爱宠,素日里与公主形影不离。鸿胪客馆闯入刺客后,狸猫也就不见了。我以为它被刺客所掳掠走,直到最近几天,我在客馆附近重又见到了它。”
“我想朝莲公主是不远万里来我朝和亲的公主,这狸猫是她的爱宠。若是她得知这狸猫还活着,定会开心不少,届时她的病指不定也就好了,和亲也可顺利些。”
他在她望来的专注目光里,声线一如既往的轻暖。
“于是,我来这附近擘画着来捉它。不虞,我才到,便看到那狸猫正袭击于你。情急之下我只顾着护住你,完全忘了捉它一事,刚刚更是直接把给它驱赶走了。”
他柔柔絮叨着,黎慕白慢慢仰起了下颌。
天云黯淡,有种昏沉沉的醉意,金乌难觅踪迹,却不过是躲起来了而已。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这是写在那张洒金笺上的字,被她收于凉王府柠月轩的小抽屉里。
她忽然很想放声痛哭一番。
回不去了!一切都回不去了!
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毁了她的一切!
她至亲至爱的父母,那些安稳恬然的年光,那些不可言说的古老心事,在她踏出西洲的那个霜天起,就成了青苔遍布的一段历史,成了苍冷又瑰丽的一个泡影,成了可望不可及的一片云烟。
独余她在这浩瀚的尘寰茕茕孑立,与刻薄寡情的命途作抗争。
现下,她力所能及的,便是查清家中失火的真相。而目前能助她之人,仅有凉王赵曦澄。
她狠狠掐了下掌心,把眼泪逼回去,把一应念头蛮横摒弃。
依江豫之言,他并不知钟萃轩的变故。看来,朝莲公主身故之事尚未传开。如此,在案子真相未明之前,是最好不过了。
她放平视线,不再刻意捏着嗓子,正色问道:“那狸猫,可曾袭击过他人?”
清灵纯净的嗓音,令江豫不觉一怔。恍惚,他和她回到了西洲,她正拉着他一如既往地探讨着案子。
“没有!”他摇首道,“那异瞳狸猫素日里都是采筠照顾来着,温柔得很,我从未见它伤过人。”
黎慕白撩了撩额前有些散乱的发丝,只觉萦绕着鸿胪客馆刺客案的迷雾,似也被这风吹散不少。
江豫目不转睛瞅着她,只见她的目光变得飘忽,半点都无要问及他进京的意思,眸色登时一沉。
他别开脸,再次盯向地上的同心方胜。
黎慕白忖度着江豫的言辞,很想问一问他为何会与北夏和亲使团一同进京。然而,他看也不看她,倒让她不敢贸然开口。
就在她想着如何提及话题时,江豫倏地掀起眸子,眼底隐隐迸出狠戾之色。
黎慕白一下骇住,脑中不由浮起那日击鞠场上的情形——他骑着马朝她冲来,眸光一如当下,似雪亮的剑刃。
她禁不住后退,“咚”的一声,头撞到了墙壁。
江豫面色一变,眼底戾色一敛,目光定定笼着她,疼惜之情溢于言表。
“阿慕,你在凉王府,可还好?”说着,欲伸手去搀她。
“那个——舒乐郡主——还在客馆——我——我要去服侍了。”
言罢,她捂着肩膀,疾步跑开了。
只是,她才转过一道口子,便见王赟正立那里。
眼看着就要撞上去,王赟也无避开之意,她不得不生生刹住脚底,差点把自己给绊倒。
“王大人!”她躲开王赟相扶的手,稳住身子,后退一步,忍痛勉强行了个礼。
王赟盯着她的眉宇看了片刻,视线落向她右肩。
“你的伤,要不要紧?”
“谢大人关心,还好。”她垂着头回道。
“那狸猫,我自会命人捉拿。”王赟瞥了瞥院墙那方,又道,“下次不要再单独来此处了,我见那狸猫甚为凶狠。”
她闻言,忙抬首,见王赟的绯色衣袍沾了好些雪白的落英,心底顿滑过一丝苦涩。
想来,在她被狸猫袭击时,王赟便在此处了。
她回头看了一眼江豫。江豫仍旧是她离开前的那般模样,面朝那堵墙站着,头也没有回一下。
她深深吸了口气,对王赟道:“江公子说,那狸猫是朝莲公主的爱宠。”
王赟闻言,神色一震,目光旋即如炬。
她知王赟应已窥测到其中关窍,对他点点头,接着道:“鸿胪客馆发生刺客案后,那狸猫便消失了。大人的手下捉到后,还请不要伤害它。”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