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日中,满院子的奇花异草散出的香气益发浓郁。
赵姝儿一进钟萃轩的正屋,就四下里打量起来,并捂着鼻子嘀咕“太香了太香了”之语。
比及黎慕白赶来时,赵姝儿正拧着眉头立在床前,欲言又止的;赵曦澄则在查看屋子里的陈设。
“白黎,这不会就是——”赵姝儿迟疑地问她,“就是——那北夏——”
“对!”黎慕白叹道,“她就是北夏来的和亲公主——朝莲公主。”
“啊——”赵姝儿忙握住嘴,一脸震惊。
朝莲公主来我朝和亲,当下不明不白死于我朝皇宫之内。个中利害,赵姝儿自是清楚。
“四哥——”赵姝儿转向赵曦澄,似是求助,“我有点怕。虽然我喜欢验尸,但平时都是偷偷摸摸的。除却罗家那次是明面上的活计,这正儿八经地奉秘旨验尸,我还是头一遭。四哥,我——”
“姝儿,你四哥我才是执掌和亲诸事之人,要怕也是我,你怕什么!”赵曦澄瞪赵姝儿一眼,语气一沉,“素日里你怎么验,今日就怎么验。拿出点真本事来,让四哥瞧瞧你到底是虫还是龙!”
顿了下,又道,“诸事,有我担着!”
言罢,他视线一移,在黎慕白面上停顿一瞬。
黎慕白微微一怔,旋即别开了头。
“是!”赵姝儿被激起了斗志,握着拳深呼吸几下,扭过身子继续检查躺在锦衾之中的朝莲公主。
“这天都热起来了,被子盖得也忒严实了点!”赵姝儿伸手捏了捏被角,“怪不得我听父王提到,说朝莲公主身子骨弱,击鞠那日都晕倒了。”
“太医诊断,她是水土不服导致的。”黎慕白端详着朝莲公主的脸庞,“郡主,你看她是不是像睡着了一般?”
“的确像睡着了。”赵姝儿俯下身细觑片晌,随后拔下发髻间的银质点翠梅花簪,朝着朝莲公主的脸便刺探下去。
“郡主不可!”黎慕白连忙掣住赵姝儿持了簪子的手,“陛下嘱咐过,不得破坏朝莲公主的遗体!”
“白黎,我不是要去划花她的脸,陛下的旨意,我怎敢不遵从?”赵姝儿朝黎慕白投去一个让她安心的眼神,拍开她的手臂,用簪子极轻地划过朝莲公主的一边面庞。
黎慕白看去,只见朝莲公主那白里透红的脸腮上,赫然现出一条细痕来,使得原本清丽妩媚的容色顿失大半,宛如一幅极其工整精美的仕女图,被人蓄意破坏了似的。
王赟提着一个木制的小箱子跨过门槛,见赵姝儿正举簪细看,不由问道:“兵贵神速,郡主验出是何种毒物了吗?”
“没,银簪并未变色。”赵姝儿摇首道。
话音甫落,一道唤着“公主”的哀泣声蓦地传来。紧接着,一抹浅黄身影对着描金雕花的香楠木床笔直冲来。
黎慕白立时张开双臂一挡,差点被撞倒,所幸赵姝儿及时扶了她一把。
“案发之地,休得放肆!”赵曦澄止住已抬向床边的脚,喝道。
黎慕白站稳身子,方看清来者是着浅黄衣裙的采筠。
采筠跌倒在地,抻长脖子往床上瞧,放声哭喊:“公主!您到底怎么啦?您是最重闺礼的,如今这屋子里来了这么多人,奴婢这就去给您戴上帷帽······”
采筠爬起来,扭身便要去拿挂在紫檀衣架上的帷帽。
赵姝儿紧紧盯住采筠,生怕她再次冲过来,殊不知采卉亦闯了进来,亏得被王赟及时拦下。
淑妃站在门首,神色颇为尴尬。
赵姝儿瞥到王赟身后的采卉,双眉一蹙。
淑妃进来解释,道是自己禁不住采筠采卉的哀求,便领了她二人过来,意欲让她们远远瞧一下朝莲公主。
采筠跑到赵曦澄跟前,一壁磕头一壁哭,道她们公主生前不见外男,陛下既已同意保住她们公主死后的尊容,那检验之人只能是舒乐郡主。
她请求赵曦澄等人离开屋子。
采卉也冲过去磕头,深邃的眸子里蓄满泪水,身上的湖绿窄袖对襟衫皱巴巴的。
赵姝儿盯着不停哭泣的采筠与采卉,眉尖蹙得更甚了。
皇帝的确同意了保朝莲公主死后尊荣。
只是,朝莲公主身亡一事尚处于保密之中,倘若任由采筠采卉这般哭闹下去,保不定很快会被暂居于偏殿里的赫连骁等人知晓。
事情若闹大了,届时,和亲不成,要反成仇。
是以,大理寺必须赶在此事公开之前,找出朝莲公主之死的真相,好给北夏一个交代。
皇帝一直在钟萃轩,便是在等一个水落石出。
“既如此,这屋子里,便只留下舒乐郡主罢。”赵曦澄朝黎慕白望了一眼。
黎慕白忙上前,低眉垂首道:“殿下,奴婢是女子,曾服侍过郡主,奴婢请求也留下,好继续服侍郡主!”
赵曦澄颔首,又问道:“采筠采卉,你二人可还有其它要求?”
“没有了!”采筠回道,与采卉一起再次磕头,“谢殿下!”
“郡主,此乃大理寺仵作的常用作具。”王赟把小木箱搁在床边的矮几上,欠身道,“此处就有劳郡主了!”
淑妃命宫女进来将采筠采卉扶走,赵曦澄与王赟亦相继离去。
屋子里很快变得清净。
赵姝儿苦笑一声,朝门首望了半瞬,方掏出帕子把簪子拭净,重又插入发髻。
“白黎,这朝莲公主妆后倒是挺漂亮的。”赵姝儿对着朝莲公主的脸左瞅右看,“就是不知没了这些胭脂水粉,她是否仍是个美人!”
“美人在骨不在皮。”
黎慕白边说边端详着朝莲公主。
只见锦衾被里的女子,虽了无气息双目阖着,但眉心舒展,流露出安详的模样。
盖在她身上的品红缂丝锦衾,两只五彩鸳鸯刺绣你挨着我,我蹭着你,戏水嬉玩,无忧无虑,亦无知无觉,亘古不变。
鸳鸯交颈期千岁,琴瑟谐和愿百年。春闺少女的梦,在异国他乡戛然而止。
黎慕白默然叹息,把视线定在朝莲公主面颊上的划痕处,问道:“郡主是觉得这些胭脂水粉可疑?”
“白黎,你快闻闻!”赵姝儿使着劲吸鼻子,语气难掩激动,“我嗅到那异味了!白黎,那异味重又出现了!”
黎慕白心猛沉,亦忙使劲吸溜。
正午的风卷着花草香,徐徐吹进屋子,使得屋内似乎也染上了夏初的味道。
大理石长案前的鹅黄色金银线错织花纱幔,翩翩跹跹,仿若从窗外飘下的一片淡彩的云。
黎慕白走过去,把纱幔拢成一束绾紧固定住。
撇开香气,她闻不出任何异常。
赵姝儿在屋内彳亍,唧唧咕咕:“这异味是打哪来的·····奇怪,不在这······也不是这里······唉!究竟在哪里······”
黎慕白盯着大理石长案上的戗金彩漆妆奁宝匣,道:“会不会是朝莲公主面上的胭脂水粉发出来的?”
“不是!先前我用簪子挑了一点点她面上的胭脂,是觉得那胭脂十分上乘,我想看看它是用何种法子制成的。”
赵姝儿走到长案前,拉开妆奁下层。
左不过是一些精致的瓶瓶罐罐。
赵姝儿随手拿起一只描四季花卉的白玉圆钵,揭开盖子看了看,嗅了嗅,又拔下银簪挑了一点子出来放到帕子上抹开去。
“白黎,这是上好的胭脂膏子,还掺了上等的香料,似乎用的就是我的那个法子制出来的。”
帕子上的那团胭脂,色泽甚是鲜艳。
黎慕白思及赵姝儿曾向高仪推荐过制胭脂的法子,遂问:“郡主制胭脂的法子,可曾向他人提及过?”
“有!六哥成亲前,我常和他玩。六哥的生母淑妃娘娘待我甚好,我于是把这个制胭脂的法子一股脑儿说了。淑妃娘娘试了之后,大赞我的这个法子好——”
赵姝儿陡地停下话锋,秀目圆睁盯向黎慕白:“这里怎会有她的胭脂?”
“皇后娘娘身体不适,钟萃轩是淑妃娘娘在照料。朝莲公主的妆奁里有淑妃娘娘宫里的胭脂,不足为怪。”
黎慕白一面说,一面抽开妆奁上层。
上层被隔成了好几个小格子,格子里分类置放着一些点金点翠的钗簪、耳珰绢花环佩等首饰。
其间,一支光华夺目的簪子单独置于一格。
黎慕白执起一看。
簪子由一整块天然彩色美玉雕琢而成,簪挺是莹润的烟粉,簪头的玉莲花则为金灿的明黄。
整支玉簪色彩过渡自然,玉质清透晶亮,簪头的莲花还衔着两串珠子。
珠子是醒目的鲜红色,每一颗都镶了花萼状的金托,华贵又华丽。
黎慕白见那珠子并不十分的圆,大小也有些不一,有几颗鼓鼓的,像是要从那金托里挣脱出来。
她挑起最大的那颗珠子,上下左右细看,发现那花萼样的金托表面隐约有翻折过的痕迹。
“白黎,你说这胭脂当真会是淑妃娘娘送来的?”赵姝儿盖上白玉圆钵的盖子,抬首向黎慕白看去。
黎慕白急忙装作随意伸手,用袖摆掩过莲花玉簪,取走赵姝儿手中的白玉圆钵搁至原处。
“郡主,这香篆钟里的香都焚到了午时,陛下还在等着呢。”
“哎呀,都怪我闻到那异味太激动了!”赵姝儿丢开胭脂一事,忙忙打开王赟送来的小木箱子,摸出一双手衣戴上,“白黎,我心里总没底。”
“无妨,有凉王殿下在呢。”黎慕白投去一个让赵姝儿安心的眼神。
“对,我可不能让四哥失望。”
看赵姝儿着手检验尸首去了,黎慕白这才悄悄移开袖摆,重又执起莲花玉簪细看。
轻轻搁下玉簪后,她用一只手的指尖捏住簪尾串珠里最大的那颗珠子,沿着花萼状金托的折痕,用另一只手的指甲盖指轻轻撬起一线。
金托下的一截珠子赫然露出亮黑的表皮。仔细一看,表皮上竟有一个针尖大小的孔。
黎慕白手一抖,莲花玉簪差点被拂落于地。
幸亏她适才用的是指甲去翘的金托,且未碰到那个针孔,指尖亦未有伤口。
她深吸一口气,又不便惊动赵姝儿,只好继续用指甲尖小心翼翼地检查其它串珠。
有几颗较大的串珠,其金托均有折痕,折痕下珠子的黑色表皮上,亦均有针孔。
“白黎!”赵姝儿突然唤道,“你快来看,她掌心还真有一朵莲花神迹!好生精致!”
“郡主,请稍等!”黎慕白压下满腹疑惑,“我先收拾下这里。”
“行!”赵姝儿盯着朝莲公主的手心,头也不回地道。
黎慕白飞快地把被撬起的金托翻折回去,又把莲花玉簪搁至妆奁原处,又借更衣之名出去把手盥洗,然后才不动声色走到赵姝儿身边。
赵姝儿正掰着朝莲公主的左手手掌,左看右看。
那手掌上,有一朵形似莲花的印记。印记不大,居于掌心正中,由几条淡粉色的线条勾勒而成。
细细辨之,那淡粉色的线条,是皮肉微微凸起于掌心。每一处凸起的皮肉,俱恰到好处,使得这莲花印记像从画中拓下来似的。
黎慕白忆起采筠说过,朝莲公主的左手手心有一天生的淡粉色莲花印记。现下看来,这淡粉色,指的便是这微微凸起的皮肉了。
“世上真有这种天生神迹,我回去一定得把它加到我的《仵作大全》里去。”赵姝儿瞅了下自己的手,叹道,“不愧是马背上长大的,连手掌都比我的大些。”
黎慕白心中一动,忙俯下身从赵姝儿手里接过朝莲公主的左手。
只见左手的掌面与指腹,皆有一层薄茧。
她放下,又立即拿过朝莲公主的另一只手。
右手,除掌面与指腹的薄茧外,在巨指与食指的指尖,还各有一道细细的比较厚的茧子。
赵姝儿已开始检查朝莲公主的身体。
朝莲公主穿着粉白绣暗纹的中衣中裤,是睡觉时的着装。衣与裤,完整,无破损,无血渍。
黎慕白助赵姝儿褪去朝莲公主身上的衣物,开始检验。
朝莲公主很是消瘦,肤色偏黄,唯脖子与脸甚是白皙,应是抹了胭脂水粉之故。
此外,头部、脖颈、躯干、四肢,均无外伤。
“不像中毒,身上也没一道伤口的······”赵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