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亦像是对自己说:“逝者长已矣,生者当勉力。”
返程的路,杜轶绕了个道。
马车缓行之际,她心有所感,褰帷望去。
漫天夕照里,一座烂熟于心的府邸,仿佛恢复了昔日的华彩。
只不过,门上朱漆剥落,院墙生着苍苔,岔出来的枝桠郁蓊薆薱,墙脊又长了丛丛的杂草,几只鸟雀有一搭没一搭啄着,更多归巢的鸟雀不断飞来落下,嘁嘁喳喳,一派陶然自得。
似是被斜阳刺伤了眼,她举袖障面许久。
临归京前,赵曦澄把两只坛子交与她,又陪她在近郊寻了一处向阳坡地。
她抱着一只青瓷坛,挑选许久,最终将其埋在一株桃树下。
返回驿馆时,赵姝儿正跟王赟提议去承烟湖游玩一番。
赵姝儿打那天去承烟寺路过承烟湖后,对湖中盛景一直念念不忘。
赵曦澄看了看黎慕白,见她同意了,遂命杜轩杜轶跟着王赟去准备。
为图清净,也为免节外生枝,次日,几人赶早就抵达了湖畔。
湖上已有零星的游船,杜轩杜轶便将船撑开隔远些。
已是初秋时节了,暑气尚未全退,天空蒙着淡淡的云翳,湖面笼了薄薄的水汽,矗立一隅的承烟山亦岚烟缭绕,水天几乎一色。
几人扶着雕栏远眺,但见不远处的一拢藕花,红粉与青碧间错,若隐若现,又偶或有三两只白鹭飞出,当真仙境似的。
赵姝儿素日里是个话篓子,此刻竟也安静不已。
忽一把清冽的风拂过,承烟寺的钟声穿透迷雾,像是经由漂浮的荷瓣泛至舟中来,余音却随碧波荡漾开去,逶迤不尽。
又有一缕埙的声音飞来,呜呜咽咽,怊怊惕惕,忽忽眇眇离离,恍如在诉说一个古老的梦。
黎慕白抬起倚着栏杆的右手,慢慢按在自己的左臂上。
浮生若梦,若梦非梦。浮生何如?如梦之梦。
这是刻在承烟寺一石碑上的字。
那些年,她还与江豫争执过这话该作如何解。
那一夜,她的左臂被人打伤,慌不择路,跑到这承烟湖来了。
可直至现今,她仍是想不起自己是如何受伤的。
但余下的事,她全记起来了。
他不由分说地将她推到藕花深处,旋即离去。
她在密密匝匝的花与叶里迷了方向,跌跌撞撞寻觅路径时,他白衣染血地出现了。
她扑上去,抱着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傻乎乎笑着,一味地说自己身上的伤丝毫都不疼,给她揩泪,拈下她发髻间的碎荷碎蕊,又替她清理裤腿上的水草,还摘了一把莲蓬与藕花让她抱着,这才牵着她走到湖岸上。
月色温柔至极,如同一块琥珀要凝住什么似的。他拿走她怀里的莲蓬藕花,哄她饮尽瓶中酒。
埙的声音隐去,却有歌声迢迢而来,渺茫的唱腔带着哀婉的苍凉。
她发觉自己已回了船舱里,赵曦澄把一盏茶递到她手边。
赵姝儿与王赟二人,在船头赏景。
她捧起暖乎乎的茶盏,低头慢慢啜着,只听歌道:
薰薰南风,悠悠我梦。
鸿飞西洲,有子来呼。
但看青梅,青梅不复。
亭亭荷植,悠悠我思。
采莲西洲,有子来护。
但看承烟,承烟空蓄。
莽莽青冥,悠悠我心。
魂断西洲,子之不悔。
但看秋月,秋月无辉。
凛凛朔风,悠悠我殇。
吹梦西洲,子之不归。
但看雪满,雪满无泪。
噫嘘!簪青丝,心向梦诉,惊相思刻骨。
噫嘘!悲沉浮,相顾荒芜,叹无常离聚。
噫嘘!求妄真,以实化虚,恨弄人命宿。
噫嘘!纵今古,有情皆苦,愿痴心留取。
歌声飘飘忽忽,那撕心裂肺的痛变得绵长,绵长如梦。
她在梦中走着。
山河远阔,阡陌花开又花落,花落又花开。她一路走着,不停走着。
后来的后来,她被一枝横逸出墙的桃花吸引住,不由驻足,推开了小院的门。
“吱呀”一声,立时,浓郁醉酒的春光朝她纷涌扑来。一株繁英簇簇的桃树下,有人长身玉立,天青色的袍子上,点点胭脂色的花瓣。
他徐徐转过身,疏朗的眉宇笑意盈盈,清幽湛澈的目光柔柔望来,如同望着世上最美好的琛宝,是翠竹上的初雪,是中秋夜的明月,是荷瓣里的清露,是落在青梅酒中的桃花——
“桃花夭夭,灼灼其华。阿慕,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