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关上京粮食秋收,若真让这种虫子在农田里繁殖作恶,糟践了农人一年的心血,今年国库的粮食也会亏空。轻则从其他州郡调遣粮米,重则引起上京动乱恐慌。
等何谦安排好人查验码头所有货物,萧钰唤来了他,隐去娜塔娅,将虫害一事尽数告知于他。
萧钰道:“剩下事情便交给何大人了。”
何谦行了一礼。
次日清晨,日光如薄纱漫过宫墙。掌事太监高亢的嗓音中,明德帝走进紫宸殿,百官跪拜行礼,山呼万岁,整个大殿庄严肃穆。皇帝坐到最上头的龙椅上,示意众卿平身。
何谦手持笏板,神色凝重地站出来,向明德帝禀报:“陛下,臣昨夜率督卫兵巡查京城货物通行,于西城码头截获一批暹罗进京售卖的香料,这货商贩来自暹罗,却讲不出半句暹罗话。微臣当即下令开箱查验,发现箱内装有十五只陶瓮,所盛并非香材,而是一种通体黝黑的甲壳虫。”
“臣已遍询太医院与京城药行,皆称不识此虫品类。幸得长宁公主指认,此虫在一本药书古籍上有所记载,请陛下过目。”
掌事太监领命,将一本小册呈递给明德帝。
明德帝翻开标有记号的那一页,何谦见状便继续禀道:“此虫名唤‘蚀禾蝻’,专门啃食稼穑茎秆,眼下秋收将至,若任其流入,恐致粮灾。微臣以为,异虫夹带入境必有蹊跷,或与境外细作相关。”
“昨夜那伙运送货物的商贩已尽数扣押审问,恳请陛下速遣人手,严加盘查各关隘码头货物,以绝后患。”
原本不过是一种虫子,但此言既出,关联到粮食安全与境外细作。底下朝臣闻言,不禁面面相觑,旋即交头接耳起来,殿内响起一阵细碎的私语。
明德帝皱眉,目光扫过群臣,沉声道:“各位爱卿可有见解?”
户部尚书王廷跨前半步,率先道:“陛下,若何大人所言为真,此虫流入京郊农田,导致秋粮损失,后果不堪设想!”
“细作借虫祸乱京畿,其心可诛!当务之急是截断虫源,彻查通敌渠道!”
殿内炸开了锅,议论纷纷,一番争论后,何谦道:“大人们所言甚是。陛下,微臣以为此事需分两步,明处加派人手,严查重罚夹带异虫者,以确保京畿粮储无虞;暗处则密查与暹罗通商的汉人,恐有内贼勾连。”
明德帝微微颔首:“就依爱卿说的办,速将害虫样本送太医院封存,户部即刻抄录害虫特征发往各边镇和粮仓。”
“微臣遵旨。”
粮食若出问题,便是动摇国本的大事。是以今日早朝上,朝臣们皆围绕此事纷纷献策,彼此意见契合,商议进程颇为顺利。
朝会过后,明德帝秘密宣召了金吾卫统领封焱。
“朕命你为巡城御史,节制三卫兵马,即日起暗中排查所有与暹罗、西域通商的货栈、商号,凡涉可疑货物者,不论官绅一律先行扣押。”他顿了顿,补充道,“若发现通敌证据,不必请旨,可先斩后奏。”
明德帝授予封焱上京禁军的指挥调度权,并赐给他一枚腰牌,谕令“见此物如见今上”。
此人本是金吾卫统领,如今明德帝下令,上京禁军金吾卫、监门卫、鹰扬卫暂可尽数由他号令,明德帝十分器重信任封焱。
何谦将今晨朝会上的情形一五一十地告知了萧钰。言毕,他轻叹了口气:“至于皇上是否还另遣他人,遣了何人进行暗中调查,微臣便无从知晓了。”
萧钰应声,猜测明德帝派遣的人是心腹亲信封焱。
见何谦欲言又止,萧钰目光微凝,问道:“何大人莫非还有其他隐情?”
何谦轻叹一声,从袖中抽出一封折得齐整的信笺,展开后呈递给她。
萧钰目光扫过纸面,上面的字迹端方僵直,笔画间毫无连笔转折,是刻意模仿写出的馆阁体。
信上只有寥寥几字,却暗含锋芒。
劝君莫管闲事,否则祸及身家。
“今晨下朝以后,微臣回到漕运司,在书房门缝里发现的。”何谦端详着信纸,“笔迹做了伪装,送信人也来无影去无踪,查无可查。”
萧钰抬眸:“对方敢写信恐吓,足见此事背后牵连甚深。何大人,近期还请多加当心,本宫即刻着暗卫值守漕运司和大人府邸。”
何谦摇头摆手:“殿下不必劳师动众,微臣忝为总督之职,若连一封恐吓信都担不起,何谈替皇上清查货物和细作?背后之人若真想动手,早该在暗处下黑手,这般虚张声势,反倒说明他们投鼠忌器。”
昨夜码头查获藏虫陶瓮,今晨朝堂上奏,何谦回府后又收到恐吓信,环环相扣的事端,既坐实了虫害背后有人蓄意为之,也将细作的藏身之处指向了上京城内,甚至朝堂之中。
萧钰心里总觉得这事透着古怪,但粮食事关民生,兹事体大,宁可多查几遍,也不能漏掉什么。
何谦这一奏,一石激起千层浪,明德帝同样重视此事。
帝王生性多疑,见封焱领命追查半月仍无寸功,朝会气氛一日紧似一日,朝臣上奏时总忍不住偷瞄皇帝阴沉的脸色。
秋分时节,京郊沃野与各地田间皆是一派繁忙景象。许是今年风调雨顺,入夏时多了几场雨水,反倒催得作物籽粒饱满,粮仓囤得比往年都要高出几分。
从南到北,直至最后一捆稻子入仓,整整半月,未闹出半分虫患乱象。
这日清晨,萧钰和萧懿姝恰巧进宫,明德帝召她们一同用早膳,顺便问了问两位公主的近况。
用完膳后,户部呈来秋收奏报,明德帝过目后,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好个风调雨顺,近日朕总担忧粮食收成,睡不着觉,现下倒好,连岭南的小麦都比往年多收了两成。”
户部尚书王廷侍立在侧,见状笑道:“皇上洪福齐天,才使得国泰民安呐!”
萧钰近日仍与纳塔娅暗中追查害虫与细作之事,好在秋收已顺利落幕,京郊田野自始自终没有患虫害的苗头,倒叫不少人松了口气。
但正因一切都太过顺利,明德帝明里暗里动用诸多人力物力进行查访,却连蛛丝马迹都未查到。
萧钰心中那股怪异之感反而愈发浓烈,仿佛码头那夜摆在眼前十几只藏了虫的陶瓮是一桩精心布置的假象,引着众人在迷宫里打转。
明德帝的话唤回了她的思绪。
“中秋佳节将至,近日秋收繁忙,朕倒忘了问问众爱卿打算如何过这个节?”心里的石头落下后,明德帝的语气都比往日柔和几分。
奏报的几位臣子面面相觑,率先开口的是王廷,他揣摩了一番明德帝的心思,道:“皇上素来圣明,想必已有打算?臣等洗耳恭听。”
“若皇上有打算,微臣自当谨遵圣意。”王廷身侧的人也连忙欠身。
明德帝含笑:“今年秋收顺遂,朕想……正是君臣同乐的好时候。”
“臣斗胆请旨——”王廷有意拖长语调,目光扫过其余几人,“不如仿旧例设中秋宴,一来贺今岁秋收大捷,二来也遂了皇上与群臣同乐的心愿。”
此话恰巧说在了明德帝心坎上,他挥手唤来掌事太监:“既然爱卿这么想,朕也不好说不是。传朕旨意,着礼部筹备中秋宴,凡三品以上官员及宗室宗亲,皆可携家眷入宫赏月!”
萧钰望着君臣二人一唱一和的模样,眼底掠过一抹稍纵即逝的讥诮,转瞬又化作唇角温婉笑意。
明德帝因秋收顺遂正欲彰显仁君之风,王廷这人倒“深谙”圣心,马屁也拍得恰到好处,是瞌睡来了便能递枕头的一把好手。
*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盈月高悬,皇宫内璀璨如昼,池畔的波光映着灯火,御花园宴台上摆满了佳肴,丝竹声此起彼伏。
萧钰身着一袭月白色绣金牡丹宫装,发髻高挽,步摇轻颤,举手投足间仪态万方,她穿过人群落座,目光忽然定在一处。
她唤来萧懿姝,莞尔一笑:“姝儿,前几日淑娘娘还向母后念叨,说你许久没去她宫里了。她特意让人裁了两身蜀锦新裳,现下离开宴还早,依皇姐看,不如姝儿亲自去接她,好试试新衣裳,淑娘娘也高兴。”
萧懿姝微微一怔,旋即反应过来:“皇姐说得是。”
她如何看不出萧钰是有意支开自己?可前些日子因她挨了明德帝一顿训骂,萧钰这番话说得不无道理,况且又对她无害。
萧懿姝走后,萧钰起身,径直走向对侧席间正在寒暄的两人。
薛傅延笑道:“贺将军,您这是不给在下面子了,方才一路过来的大人,都同在下饮了一杯。”
贺修筠婉拒:“薛大人见谅,近日城西事务繁忙,不宜饮酒。”
“早先听闻贺将军酒量过人,这是宫里的新酒,劲头不大,况且听闻皇上也参与了酿制,您这不光是不给我面子啊。”薛傅延不依不饶,笑着调侃道,“难道是信不过在下,怀疑我会在酒中下药不成……”
“薛大人这话说得可就见外了。”萧钰笑着走近,“贺将军常年驻守北疆劳苦功高,便是滴酒不沾,父皇也要夸一句克己奉公。”
薛傅延顿了顿,脸上仍挂着笑意:“公主这话折煞微臣了,不过是一杯薄酒……”
“薛大人既然这么热心,本宫替贺将军尝个鲜如何?”未等两人反应,萧钰已从贺修筠指间抽走酒盏,琥珀色的酒液随她的动作漾出细碎涟漪。
“公主千金之躯,怎能替微臣……”贺修筠急步要拦,下一刻,话音凝在喉间。
萧钰手腕轻翻,盏中酒液如线般倾倒在地上。她叩了叩空盏,眼尾微挑,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薛大人还要继续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