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眺望秋雨殿。
十月秋末,寒意刺骨,萧瑟的风声里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叹息,仿佛亡魂的低语。
穿着白色衣裳带着白色遮布的人脚步匆匆,从秋雨殿抬着尸体走来出来,跨过门槛时木板上的“人”险些掉下来。我想上前拉开白布再看看躺在担架上的人,但一旁的阿丘拉住我的手臂将我往后带了带。放下尸体后,人员散去,我站在几里外的春来殿门前,静静地凝望那孤独的人,静静地陪着她。
没有哭声,没有哀声,一切照旧。
尸体被随意搁置在秋雨殿外的石阶上,无人理会,不知道过了多久。等白衣人离开又回来的时候,一起跟来的还有一名道士。嫔妃去世难道不该举办葬礼吗?好歹也是夫人,最基本的规格还是有的吧?就一个……超度的道士?
我站在春来殿门口不敢动,下意识屏住了呼吸。还没反应过来,我便被阿丘拉到转角的阴影处躲起来。超度的道士忘了眼四周,见无人,示意其余人将尸体又抬进秋雨殿,自己则先进殿。等所有人进去以后,秋雨殿的门被重重关上了。殿门“砰”地一声关上,沉闷的回音在空荡的宫墙间久久不散。
“他们关门做什么?”
阿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说:“公主,我们进去吧。或者……您想不想去月华池散散心?我陪您!”
我知道阿丘是想让我不去关注柏夫人的事,但我哪儿耐得住。我折返回秋雨殿的大门前,发现门关着却并未上锁。
好机会。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推开一扇门,透过门缝朝里望。我没见过道士超度的仪式,但是大概能想象得到。院内一片死寂,我左右环顾,别说道士了,就连柏夫人的尸体也见不着。隐约传出低声的吟唱,就像是不会拉二胡的人在乱拉琴,顷刻间让我浑身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这哪儿是超度啊……亡者听了不会立马醒过来吗……
推开门,破旧的大门发出刺耳的声响。院内果然没有人。我沿着声音走去,一直绕到后院,发现了正在做法事的一群人。然而就当我想走近的时候,手腕被人忽然拽住,强硬拉着我躲到一座假山后面。
“公主!不能去啊!”
竟然是阿丘,我松了口气。点头示意她我不进去,就在这里看。
借着假山的空隙,我看到道士掀开了柏夫人身上的白布,看到了柏夫人的尸体。心眼一下子提起来,阵阵寒意和恶心蹿上来。一旁的阿丘想阻拦,但来不及了。
阿丘偏过头,悲戚地说道:“所以不想让公主您看到的……”
“那、那是什么……柏夫人?怎么可能是柏夫人……”
白布下的尸体毫无遮掩地落入我的眼中,苍白的皮肤上没有一点颜色,嘴唇和两处红点被涂抹上白色的粉末,眉毛和头发被剃光。她的身上没有什么伤口,十分安详地躺在那里,嘴角甚至还挂着似有若无的笑。若不是侧颈的胎记过于明显,我完全不敢相信躺在那里的是柏夫人。
那道士嘴里还在念着难听的经文,白衣人在他身后站成一排,双手抱在身前颔首悼念。秋风煽动柏夫人身下的白布,突然,那道士停止诵经,警觉地张望四周,确定无人后再继续。
“他们到底想做什么?把尸体抬出去又抬进来,还明目张胆的摆在后院?”
“超、超度……”
“超度?那白衣人拿的什么东西?”
阿丘脸上浮现出愕然的神情,半天不敢作答。片刻后沙哑着嗓子回答道:“是、是燃油……毒发身亡者被视为邪物,需剔除毛发净身后……然后……火、火葬……”
“邪物?荒唐!我看谁敢烧她!”
根本来不及思考,我的身体已经快一步理智冲向柏夫人的尸体。
“你是谁!要做什么!”
那道士一下慌张地朝我怒吼。我冲上前一把推开他,挡护在柏夫人的尸体上方。眼看白衣人聚拢过来,即将我包围住无路可逃,我立马蹲下身拿白布裹住柏夫人的尸体,抱起她从白衣人之间的缝隙中突围。
“阿丘!帮我!”
阿丘愣在原地,慌张得左右摇摆不定,待我跑过她时,她立马挡在那群人面前帮我拖延时间。
我在做什么……我疯了吗……
我在秋雨殿里狂奔,漫长的回廊终于看到大门。眼看着就要逃离这里,等出去以后又该往哪儿跑,等出去之后再说吧。我再一次加快脚步,柏夫人的尸体意外的很轻。那么爱吃爱笑体型微胖的人,怎么可能短时间内瘦到这个地步。
一定有问题。我脑海里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那些人的身手十分敏捷,阴魂不散。挡在他们面前的阿丘被一把推开,撞在一旁的墙上。阿丘发出凄惨的叫声,但还是宁死不屈,死死抱住其中一人的腿。拳头和脚如暴雨落在阿丘身上,
距离大门只有一步之遥,我转过身用后背撞开门扉,怀中的“人”差点掉在地上,我吓得赶紧收紧手臂抱稳“她”。然而根本撞不开,头脑无法思考的时候完全忘了这扇门是往里开的。
白衣人逼近跌倒在地上的阿丘,情急之下,我非自愿地召唤来了闹别扭的玉笛。它是感知到我的危险,特地赶来救我吗?
“玉笛!”
玉笛悬停在我眼前,笛身泛起诡异的红光,一缕黑气从笛孔中渗出。我看看阿丘,当务之急,不是闹别扭的时候,救人要紧。
“不可以杀人,帮阿丘逃出来!听见没!”
玉笛无视我,渗人的曲调响彻秋雨殿。一声尖锐的颤音发出,随即化作一道流光冲向追兵。金色的丝线从笛身迸发,如毒蛇般缠上白衣人的四肢。他们惨叫挣扎,却无法挣脱。
得赶紧阻止它!否则黑虫爬出,就来不及了!
我嘶声喊道:“玉笛!你若见血,我就不要你了!”
笛声骤然拔高,如同亡魂的哭嚎。白衣人的皮肤下开始凸起诡异的蠕动——黑虫,要出来了!
“玉笛——!!!!”
笛声戛然而止。
一瞬间,万籁俱寂。时间静止,风停叶止,除了我,无一物能动弹,就连玉笛也僵持在半空,笛身散发出的黑气凝固。我急促的喘息声成了这死寂中唯一的响动,冷汗顺着脊背滑下。
眼前的异样绝对不是我一声怒吼的结果,我的呼吸凌乱,眼神快速勘察这座院子凭空出现的人。
“谁……是谁?”
眼前倏地一暗。眨眼的功夫,跟前凭空出现一身玄色长袍,身长我半截的男人。
“……是你?”
他平静地看着我,视线又转向我怀里的“人”。我以为他要抢,收紧手臂死死护住柏夫人。
“疯了。”
他唇齿未动,却清晰地发出声音。
玉笛仍悬在半空,笛身上的红光黯淡下去,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压制。玉笛是南风仙子的神器,理应只会听我一个人的话。此人出现,玉笛也失去自我,不再为所欲为。
一个荒谬的念头猛然窜上心头。我不禁向他发出疑问:“玉笛……是你创造出的……你是……哥哥?”
他俯视着我,唇角似弯非弯了一下。
“身心疯魔,好在尚存一丝理智。”
哥哥俊逸的面容沉下几分脸色,别开脸,看向远处被封印的闹剧。阿丘被白衣人踩在脚下双手护着脑袋;道长张牙舞爪,狰狞的表情凝固在脸上瞪着我;玉笛散发的黑气都如同被冻结的墨,悬停不动……
“哥、哥?”
我不确定地唤了他一声。
哥哥收回视线,俯下身,冰凉的手指拂过我额前汗湿的碎发,轻声细语说道:“玉笛在地府待太久,戾气重了些,哥哥来帮你教训它。”
“你……哥哥要把它摔坏吗?”
“玉笛是摔不坏的。”他眉眼弯弯地揉了揉我的脸,“但如果你希望,只需一句,玉笛便可粉身碎骨。你希望玉笛消失吗?”
我抱紧怀里的柏夫人,目光闪烁。
“不……不希望。”
“好。”哥哥直起身,说:“玉笛能为你做的事很多。试试?”
“试……我不会。”
我轻轻摇头,思绪乱得不想多顾虑别的。
哥哥也不介意,掌心在我发顶轻轻一按,说:“不急,若你有需要,只管唤它。哥哥该走了,如果需要帮助,你知道如何找到哥哥。”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已如烟消散。
风骤然灌入院落,落叶重新开始翻飞。白衣人身上的金线如潮水退去,可他们的身体仍保持着诡异的僵直,仿佛被抽走了魂魄。
“阿丘!快跑!”
趁着那群白衣人仍被诡异定住的间隙,弄不清状况的阿丘跌跌撞撞地爬起身,顾不得拍去裙摆上的尘土就冲到我身边。她的衣袖被扯破了一道口子,发髻散乱,却仍强撑着帮我拉开沉重的殿门。
“公主!”
我们刚冲出秋雨殿没几步,阿丘突然死死拽住我的衣袖。我踉跄着站稳,正要开口,才发现是春来殿门口停了辆玄色鎏金马车,站了好些人。
站在最前头官衔最高的男人微眯着眼,掩不住的凶狠气势,宛如野兽捕食猎物时一般锐利的眼神,死死盯着我。
“赵国公主这是做什么?”
他的声音不紧不慢,却让周围的空气都凝固了。身边的阿丘已经双膝跪地,双手交叠置于胸前,低头垂目:“奴婢叩见陛下。”
我不可置信地打量眼前的男人。是瑶池亭假山旁遇见的那个怪人。
“……你是……拓跋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