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信州城外数里的清溪山,福天洞地,紫烟升起便有神仙循烟而来。虽然不清楚是不是我要找的神,但我决定去碰碰运气。
光州到信州的路程一路策马也要半月时间。
离开竹村的早上,闻笙意外地冷静。相比起前一日的撕心裂肺,他像是一夜间看淡了离别,淡漠了情感。他一如往常准备早餐,动作娴熟而自然,仿佛今日不过是个再寻常不过的日子。他站在我身后,轻轻为我梳发,指尖温柔地穿过我的发丝。
我本考虑了诸多话,想再开导开导他,可眼下看来,这些话都派不上用场了。只是看着他憔悴的脸,心头一酸,在驿站临别前忍不住给了他一个悠长的拥抱。
“此一别,我们,还会再见吗?”
他贴在我的耳畔,温热的呼吸带着沙哑的嗓音,像是压抑着某种情绪。
我摇了摇头“还是不了吧。”
说得绝情,但我没有办法。重生前做过的事,许下的承诺,我都忘得一干二净。且当我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吧,欠你的,注定无法偿还。
“济民区的那些人,放他们回醉月楼吧。那个地方守着茅房,挺臭的。”闻笙替我拿着行李,同我坐在驿站旁的面馆填饱肚子。听到我的话时,他有一瞬的怔愣,转眼笑着点了点头。
“也只是你在时安排的戏子,你转身离开,他们也走了。”
“那还行。”
我吞下一口面,抬头问他:“陈烈,是哪家孩子?”
“陈烈?”闻笙反问的语气好像真不知道我在说谁。
行吧,连名字都是骗我的。那孩子跟我说的话,到底哪句是真的?
“如果你问的是那日在巷口碰见的,他是我侄子,闻烈。从小就花招多,思维也比别家孩子跳脱,管不住。平日在外人面前叫我叔叔,私下总是叫我大人。”
“所以他跟我说璃坊,其实是给我提供线索咯?”我挑眉问道。
闻笙捏着下巴思索片刻,摇了摇头:“他跟你说的璃坊?恐怕,不是在提供线索。”
我叼着面盯着闻笙呆住,心中一阵无语。
闻笙笑着替我倒了杯茶,解释道:“我交代他的是可以跟你坦白幕后之人是我。那孩子从小粘我,偏袒我,跟你说璃坊估计是想不出别的法子,所以想把罪名扣到兄长的头上吧。”
那还真是个他爹的好大儿。
我又好气又好笑,擦着嘴角的汤汁,喝下茶汤:“闻烈……前途无量啊。不用猜也晓得是跟某人学的。”我冲他打趣,他也不以为然。
片刻后,闻笙双手交叉放在桌上,心虚地动了动手指,然后伸进兜里摸出一样东西递给我。我惊愕地接过手里,不敢置信地看了看手里的神器,青竹发簪,又看向对面不敢直视我的闻笙。
“你是什么时候……”
我话未说完,闻笙已站起身,望向驿站那边准备启程的马车。他自然地拿起我的行李,牵起我的手,朝马车走去。
直到站定车前,他才转身面向我,神情复杂地望着我:“我其实对你隐瞒的事,比你知道的还要多。时间有限,没办法一一告诉你了。”
“现在才说,当然来不及了!”
我温柔地呵斥,他盯着我的眼睛,笑意浮现。
他又得逞了。
但这次,我不会留下来质问他。
他也明白的。
闻笙牵着我的手,轻轻揉了揉我的手背,意味深长的眸子落在我的手背良久:“我可以再回答你一个问题,知无不言。但你得答应我,以后,我们还会再见。”
我们还会再见吗……也许真的会吧。
思绪一下涌现出太多疑问,根本不知从何问起。我愣在原地犹豫了好一会儿,随后摇了摇头:“不问了。”
我抓过闻笙手中我的行李,踮起脚尖,环上他的脖颈抱住他:“我明白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所以我不问。不过,看在你如此坦率的份上,我答应你。”
错在我先,我不想再伤害你。
最后,再送你一个无法兑现的承诺吧。谁叫你之前骗我来着。
闻笙沉默着回拥住我,低沉沙哑的吐息落在耳畔。
“是有人告诉我你下山的日子,让我从鹿镇跟着你。”
我没想到闻笙会说得如此直接,这件事他不提我都快忘了。迟疑了一秒,我才点头:“那个人,可以告诉我是谁吗?”
闻笙浅笑着摇头:“我不记得了。是在梦里发生的,时间过去太久,我有些忘了。”
驿站的车夫招呼着即将出发,闻笙拍了拍我的后背,我不舍地松开他。
“上车吧。”他轻声说道。
“嗯。”
踏上马车,我又回头看了他一眼。他的身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孤寂,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却终究化作一声叹息。
马车缓缓启动,闻笙的身影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视线中。
我们都清楚,这一别,或许就是永别。
我抬手取下发间的白梅步摇,换上闻笙“新赠”我的青竹发簪。还是喜欢这支发簪。
一路不算颠簸,为了尽快赶达目的地,途径驿站除了稍作休整没有浪费多余的时间。
信州府,清溪山,当地有名的神山。
真正的神山。传说医仙葛榆在此飞升,虽医鹿山供奉其神位,但清溪山却是他最终选择的地方。山间清溪潺潺,灵气充盈,葛榆曾在此采药炼丹,悟道修行。人间两大神山,一为人间供奉,一为仙踪永驻。我不明白的是,医仙飞升之地不在医鹿山偏偏来了清溪山?或许正是这片山水间的宁静与灵性,让他最终在此羽化登仙,留下无尽传说。
活得太久本身就是件麻烦事,神仙的事就是麻烦。
我站在山脚下,清溪山巍峨入云,青石台阶蜿蜒而上,直通天际。清晨的山雾厚重,将山体笼罩得严严实实,只隐约露出几处轮廓。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的清香,混合着淡淡的檀香,沁人心脾。
该说我赶巧了还是清溪山香火旺盛,这天同我一道上山的人特别多。山道上香客络绎不绝,脚步声与低语声交织,回荡在山间。
我可是牺牲了懒觉特地早起的!大家都不喜欢睡觉吗!
“清溪山拜过的神仙都会显灵!”
上山途中我不知听到身旁多少人说了这句话。
“我上次来许了个愿,没过多久就应验了,真是神了!”
“下山以后我娘子就怀上了!”
“我说生女儿还真生了个女儿!神仙保佑啊!”
“我家院子直接挖出一箱白银。”
……有这么神吗?
神不是都凶巴巴的,从不听人话的嘛。至少我认识的神是这样的。
人流在进入山门口开始四散,寻找各自的神。我决定挨着找,不放过任何一座神像。
在层层叠叠的绿意中,一片气势恢宏的建筑群赫然出现在眼前。朱红色的围墙绵延不绝,金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正中央是一座巍峨的主殿,飞檐翘角,雕梁画栋,檐角悬挂的铜铃在风中发出清脆的响声。
向来安静的神像前,跪着祭拜的人,只听见来来往往的脚步声。
我走过一尊尊神像前,寻找我要的神。
掌管天地书籍典藏的神云枕书,不是。掌管天工制造的神北雷,不是。掌管梦境的神东婝,不是。掌管墨的神俞墨,不是。掌管世间花花草草的神疏花,不是。
这都供的什么神啊……
……突然想起,我似乎并不知道神像的名字……藏在医鹿山后山的神像,莫非是医仙葛榆?可大殿供奉的就是葛榆,没必要在后山藏一樽啊。
正当我纳闷,环顾四周,余光突然瞥向暗处。
雄伟的殿内,一位男子背对着众人,望着敞开的窗台上不知是谁个贪玩的孩子放在那里的一朵小黄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深棕色的长发被红色的发带束在头顶,发尾随着穿堂的清风微微拂动。他站在无人在意的角落,像是隐匿在黑暗中的孤魂。没人注意他,只有我。
我一眼认出了他,是光州那晚醉月楼前,桥上莫名消失的人。
有缘自会相逢吗。
我站在大殿神像笼罩下的阴影里,呼吸不自觉地屏住了。喉咙发紧,仿佛有什么字眼要冲破而出,却又被无形的力量堵在那里。
他转过身来了。
那双眼睛——我从未见过如此空洞的眼神,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光芒的黑洞,又像是深不见底的寒潭。人潮在我们之间川流不息,香客们的脚步声、低语声交织成一片嘈杂,可我的眼里只剩他。
我们的目光穿过人群,安静地、固执地纠缠在一起。
心脏突然传来一阵刺痛,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我想冲上去抱住他,这个念头来得如此强烈,以至于我的双脚已经微微前倾。
可是为什么?他是谁?为什么看到他,我就有种想哭的冲动?
“七……”
嘴唇止不住的发抖,我到底想喊出什么字。
目光在他身上游移,试图寻找答案。他穿着一袭褐色长衫,衣料上隐约可见暗纹,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腰间系着一条青色丝绦,垂着一枚玉佩。
当他垂下眼睑的瞬间,我的视线被那枚玉佩吸引。那是一块上等的羊脂白玉,温润通透。我眯起眼睛,努力辨认上面的图案:松鹤展翅,神龟昂首,脚下踩着黑白分明的棋子,周身环绕着蜿蜒的水纹。
“松鹤、棋子、水源……”我无意识地喃喃出声。
他的身体顿时僵住。
那一瞬间,我清楚地看到他的手指微微颤抖。他的目光如电般扫过我,又迅速移开。他转身的动作快得几乎带起一阵风,褐色的衣袂翻飞,转眼间就消失在殿外的阳光下。
“等等!”
我立刻拨开人群追了出去。
青石板路上,他的背影若隐若现。我提着裙摆,顾不得形象,拼命追赶。可是他的步伐太快了,每一步都像是丈量过一般,明明看起来走得不急不缓,却始终与我保持着距离。
后山的山门渐渐近了,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心肺火辣辣地疼。没注意到脚下的台阶,一个踉跄,我跌坐在青石板上,掌心被粗糙的石面磨得生疼。
“你跑那么快做什么……”我喘着气,声音里带着哭腔,“我就想问你几句话啊……”
山风拂过,松涛阵阵。我环顾四周,空无一人,却总觉得有一道目光在暗处注视着我。
“我失忆了,”我对着空气轻声说,“我想找回自己的名字。你一定认识我对不对?可不可以出来,让我看看你……”
回答我的只有风声。
“你为什么不不许我靠近,告诉我呀……我摔伤了你也不管……”
我伏在地上。
“你到底是谁啊……”
指尖摩擦地面,生疼也抵不过身体窒息的痛感。
不知过了多久,有脚步声由远及近。是山中巡值的弟子,他们看到我狼狈的样子,连忙上前搀扶。我任由他们扶起,目光却仍不死心地扫视着四周的树影。
他终究没有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