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家在信州时,便是为贵族世家制作饰品的匠人世家。
大哥闻筑继承了父亲的衣钵,带着闻家搬迁光州,开办了新的作坊——璃坊。闻笙作为家中的次子,虽逼着学了几年技艺,但对这些祖传的手艺提不起半分兴趣。他自幼便痴迷于诗书,闲暇总爱吟上一首。好在家族事业有大哥闻筑撑着,闻笙便心安理得地换了一条路走。
然而,两次科举失利,闻笙不免生出几分挫败感,怀疑自己真正追求的是什么。
闻笙是在一次偶然的采风漫步中发现了竹村。
那年,光州的春日细雨绵绵,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青草的芬芳。科举失利的阴影还未散去,兄长闻筑又忙于修建璃坊,重振家族事业忙得他晕头转向。闻笙抬头望了望远处隐约可见的竹村,心中忽然生出一丝解脱之感。
“或许,远离这些纷扰,才是最好的选择。”
他低声自语,将书信交给身旁的小厮,嘱咐道:“将这封信交给兄长,告诉他,我去竹村静心一段时日,不必寻我。”
小厮接过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接下书信转身离去。
竹村位于光州城外不远,村中竹林环绕,清幽宁静。闻笙初到此处,便被这里的安宁所吸引。村民们淳朴热情,闻笙是个读书人,便主动请缨无偿教授孩子们知识,礼尚往来,一间空闲的竹屋成了闻笙在此落脚的家,授课的地方也设在此处,一间堆放干柴杂物的屋子改造而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闻笙渐渐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他每日清晨起来,便在竹林中散步,偶尔提笔写几首诗,或是读几卷书。村里的孩子们常常围在他身边,好奇地问东问西。
学堂虽然简陋,却充满了生气。闻笙每日在学堂中教书,看着孩子们认真读书的模样,心中竟生出一种久违的满足感。
或许读书的意义,并非只有考取功名追求仕途一条路。
清晨的阳光透过竹林洒在门前,斑驳的光影在地上跳跃。微风拂过,竹叶沙沙作响,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竹香和泥土的气息。
闻笙推开竹村茅屋的木门,刚迈出门槛,一群孩子便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脸上洋溢着纯真的笑容,争先恐后地喊着:“先生!先生!”
孩子们的衣服虽然简朴,甚至有些补丁,但他们的眼神却明亮如星,充满了对知识的渴望。闻笙低头看着他们,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蹲下身,笑道:“今日我们学什么好呢?”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提议,有的说要学《千字文》,有的嚷着要听先生讲《论语》,还有的调皮地拉着闻笙的袖子,央求他讲些外头的趣事。
这样的日子,倒也恬淡自在。
他抬头望向远处的青山,竹林在晨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向他招手。闻笙心中一动,忽然觉得,若能与这些天真无邪的孩子相伴,在这一方天地间度过余生,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大家先进学堂,老师马上来。”
收整完毕,他如往常一样走进学堂,却发现最后一排多了一个陌生的身影。
那是一位姑娘,穿着一袭杏色的交领衣裙,长发随意地挽在脑后,眉眼间带着几分慵懒。她静静地坐在那里,和孩子们一样,认认真真听他授课。
闻笙心中疑惑,但并未多言,只是继续讲课。
下课后,孩子们陆续离开,学堂里渐渐安静下来。闻笙见姑娘还在“埋头苦读”,走到最后一排,轻轻敲了敲桌面。
“姑娘,该醒醒了。”
她缓缓抬起头,眼神还有些迷蒙。看到闻笙,她微微一愣,随即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先生讲得太好,受益匪浅。”
闻笙被她的话逗笑了,摇了摇头。
“不知是姑娘昨夜没休息好,还是在下所教的内容索然无味……”
“不是的!先生教得很好。只是……”
她站起身,羞涩地整理了一下衣裙,目光快速扫过桌上的书本,指了指所翻到的一页。
“这首,我不明白。”
是《诗经·齐风》,和今日授课的内容毫无关系。
搬进新屋那天,村民们纷纷提着贺礼上门,脸上洋溢着淳朴的笑容。不知是谁传出的消息,说教书的闻先生和新来的风姑娘已经拜过堂成了亲,就在村里的某个晚上。消息传得飞快,仿佛一夜之间,整个竹村都知道了这件“喜事”。
闻笙平日里除了教书,也会帮村民们做些大大小小的事,修修补补、写写算算,从不推辞。村民们对他心怀感激,如今听闻他成亲,自然不肯错过这个表达心意的机会。于是,趁着搬家的好时机,大家提着五谷杂粮、瓜果蔬菜,甚至还有几匹粗布,热热闹闹地涌进了小院。
闻笙站在门口,看着满院子的村民,他本不愿承情,正想婉拒,可一旁的“夫人”却已经热情地迎了上去,招呼村民们喝茶吃点心,脸上挂着明媚的笑容,仿佛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有喜来,自然要接喜。哪儿有把喜拒之门外的道理?”齐风一边整理着村民们送来的贺礼,一边一本正经地说教。
她总是有很多道理,让寒窗十年的闻笙自愧不如。闻笙站在一旁,看着她忙前忙后,忍不住摇了摇头,嘴角却微微上扬。
“就像神仙,不管什么日子,总有人在祈求。神仙能避而不听吗?当然不行。”齐风一边说着,一边将一篮子鸡蛋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转身又整理送来的布匹,“管是一回事,听是一回事,听了不管又是一回事。来都来了,且收下听一听,万一是喜事,岂不美哉?”
闻笙被她的话逗笑了,无奈地摇了摇头:“行行行,还是你明事理。以后这家,就靠你了,夫人?”
话音刚落,齐风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像是被晚霞染过的云彩。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最后只是哼了一声,转过脸去,假装专心整理贺礼,可耳根的红晕却出卖了她的心思。
闻笙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泛起一阵柔软。他走上前,在她身侧俯下身,低声道:“怎么,害羞了?”
齐风没有回头,只是小声嘟囔了一句:“谁害羞了?我只是……只是觉得你说得不对。”
“哪里不对?”闻笙故意逗她。
“哪里都不对!”齐风猛地转过身,瞪了他一眼,可那眼神里却没有半分怒气,反而带着几分娇嗔。她咬了咬唇,最终还是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低下头,继续整理桌上的贺礼,可手上的动作却明显慢了下来。
“闻笙,你觉不觉窗外少了点什么?”
齐风手里端着一筐地瓜透过窗户远眺,闻笙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是一处平平无奇的小土坡。
“少了什么吗?”
“少了一片竹林。不大不小的竹林,正好望过去成一幅画的。”
闻笙沉默着没再说话,目光却久久停留在那片小土坡上。
第二天一早,闻笙便早早出了门。他找到村里最擅长种竹的老李头,恭敬地请教如何栽种竹子。老李头见他态度诚恳,便细细讲解起来:“竹子喜湿耐寒,栽种时要选好地方,挖深坑,埋肥土,浇水要勤,但不能过多……”
闻笙听得认真,一一记在心里。
日头渐高,闻笙挥汗如雨,一锄一锄地挖坑,一株一株地栽下竹苗。他的动作虽不熟练,却格外认真。村里的孩童好奇地围过来,叽叽喳喳地问:“闻笙哥哥,你在种什么呀?”
“种竹子。”闻笙擦了擦额头的汗,笑着回答。
“种竹子做什么呀?”孩子们不解。
“种一片竹林,好看。”闻笙的目光越过孩子们,望向远处,“这样从屋内的窗户往外看,就能一眼看到竹林。”
可是竹子怎么可能在短时间内生根长大。
如果是神的话,或许轻而易举就能实现。
闻笙怎么也没想明白,前日刚种好的竹苗如何一夜之间枝繁叶茂。
“辛苦先生啦。”齐风转头看他,“真是的,我也就随口一说嘛。”
闻笙微微一笑,目光深邃:“只要你喜欢,我便去做。”
窗外,竹林随风摇曳,阳光透过竹叶洒下斑驳的光影,仿佛一幅流动的画卷。齐风看着窗框内的竹画,闻笙看着身旁笑眼盈盈的人。
“所以……你喜欢吗?”
如果喜欢,是不是可以就此永远留住你?
月光如水,洒落在小院,院墙外的竹林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浅浅低语。
闻笙站在她身侧,额前的碎发在眉眼处落下阴影,看不清他眸中的情绪。
他握住她的手,而后十指相扣,目光细细地落在眼前人身上。
她叫风,正如她的名字一般,轻盈而难以捉摸。尽管相识不过数月,可闻笙的心意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坚定如磐石。
她像一阵风,吹过他萧萧的竹林,掠过他的影子,在水面上泛起涟漪,随着日光的推移而渐渐扩散。她又如春日里飞来的鸟儿,栖息在他的枝头,相依相偎,带来短暂的温暖与安宁。闻笙想成为她的依靠,守护她度过余生,许下“此生不换”的誓言。
然而,他心中总有一丝不安,害怕眼前的一切不过是春日里的泡影,待季节一过,便会蒸发消失,再也寻不到踪迹。
“你不会离开我的,对吗?”
这不是问句,而是他心底最深的期盼,是他渴望得到的答复。
“你是风,却是不会离开,只管盘旋在我上空的风……对吗?”
他的话语有些凌乱,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在向她寻求某种承诺。
“闻笙?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闻笙没有回答,只是低头吻了下来。他的吻温柔而缠绵,唇齿间交织着彼此的呼吸,仿佛要将所有的情感都倾注其中。
他抱起她,走进屋内,直到她的手背和背部触碰到柔软的床榻,他的吻才稍稍离去。帷幕轻轻落下,夜色笼罩了整个房间,只剩下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为他们的身影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夜深人静,闻笙将怀中的姑娘搂得更紧,仿佛这样就能将她永远留在身边。然而,命运似乎总爱与人开玩笑。
许下“君子一言,此生不换”的誓言后不久,敲定良辰吉日的次日,她离开了。
或许是觉得自己直接离开太过无情,她在窗台上留下了一封信。信封上没有多余的字句,只有简单的署名:风。
她从不称呼自己为齐风,只在别人问起她的名字时,才会思索良久说出陌生的字眼,仿佛那名字并不属于她。
信中内容不过寥寥数语。
“余生漫长,终有再会之日。”
她走后的五年间,闻笙将这句话视若珍宝,仿佛那是她留给他的唯一承诺。他开办了醉月楼,让临街台上的歌女夜夜唱着他为她写的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等待着,期盼着,直到某天夜里,她在他的梦中再次出现。
梦里的她,依旧如风般轻盈,却不再记得自己的名字,忘了那支发簪,忘了他们之间的一切。
罢了,他会有办法留下她。哪怕这个办法……很愚蠢。
竹深掩翠户,风徐过,叩书窗。
恰仙子凌波,云鬟半绾,影落清塘。
凝眸处、炊烟袅,更村童笑逐犬声长。
书卷半掩篱下,茶瓯漫煮斜阳。
从来诗酒即吾乡。幽径扫青霜。
纵尘世千般,浮名尽洗,只恋寻常。
此心若同筠节,任流光暗剪又何妨?
梦里风回竹坞,月痕悄染罗裳。
——《木兰花慢·竹深掩翠户》闻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