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城的春天相比同路府的春天来的稍晚些。
少年盘坐在百年老柳下,粗粝的指节正与柔韧的柳条缠斗。淡黄花冠在膝头初现雏形,露水顺着歪斜的藤纹滚落,洇湿了粗麻衣襟。远处细碎的铃铛声渐近,他慌忙将半成品塞进怀中。
“逸飞哥哥!”
韩风提着月白裙裾跑来,发间别着的迎春花扑簌簌落在少年肩头。她举起编得歪歪扭扭的柳环,浅杏色发带被风吹得缠上柳枝,“你看我新编的柳条帽怎么样?”
夏逸飞接过草环,就着阳光调整断裂处:“这里要收尾时多绕半圈才不会散开。”忽从背后变出个缀满星子花的藤冠,紫白相间的小花在晨光里流转,“这个才配得上云溪村最灵巧的姑娘。”
少女眼睛亮晶晶地拽起他衣袖:“我发现那边有一簇白色的小花,我带你去看!”
夏逸飞腰间木剑撞在溪石上叮咚作响,他反手握住韩风纤细的手腕:“慢些跑,当心青苔。”
蒲公英纷飞的浅滩,韩风踮脚去够岩缝里的白花,鹅黄腰封衬得身姿如初绽的柳芽。转身时却见少年膝头摆着两个新编的柳冠,晨露在嫩叶上凝成七彩光晕。
韩风跪坐在青石上编织新柳环,浅碧色腰封随动作泛起涟漪。夏逸飞望着她翻飞的指尖,柳枝在葱白指节间化作精巧的环。
“干嘛又编一个?”
“这个归你,这个归我。”
突然扣上少年发顶的柳冠惊飞了栖息的翠鸟,以及无法平息的鼓动。
“逸飞哥哥,你看那边!”
韩风忽然停下脚步,指着不远处一片开满紫色小花的山坡,眼中满是惊喜。她手里提着一个小竹篮,篮子里已经装了几朵刚摘的野花。
“是紫云英,开得真旺。走,我们去摘一些。”
韩风提着裙摆,轻快地跑向花丛,夏逸飞则紧跟在她身后,目光始终落在她的背影上,生怕她一不小心被石头绊倒。果然,韩风跑得太急,脚下一滑,身子向前倾去。夏逸飞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将她稳稳扶住。
“慢点,这山路不平,小心摔着。”
韩风笑嘻嘻地说:“有逸飞哥哥在,我才不怕呢!”
夏逸飞无奈地摇摇头,松开她的手,却依旧走在她身侧,随时准备护着她。
“逸飞哥哥会不会太小瞧我了?哪有那么容易摔。而且娘亲说了,摔一摔是好事,以后跌倒才好爬起来。”
“只要我在,我就不会让你受伤。”
韩风了然笑着伸出手,“那你可要牵好我,别再让我摔着了。”
夏逸飞心头一阵悸动,轻轻握住她的手:“好,我牵着你。”
山野清河,暮色轻笼,走走停停。
霞光渐褪,映亮她眼底的笑意。两人影子在暮色中交叠,风过野花,香气弥漫。她别过发丝,他心绪暗涌,如春芽初绽。
“逸飞哥哥长大以后有什么梦想?”
他忽然单膝点地,握紧短刀在石上擦出火花:“我想——上阵杀敌,保家卫国。前些日子到村里的李师傅据说在收徒教授武功,我想跟他学武。”
“那不是很危险。万一……我们就再也见不到了。”
夏逸飞咧嘴一笑,拍了拍胸脯:“放心吧,我这么厉害,不会死在战场上的。”
韩风撇了撇嘴,伸出小拇指:“拉钩。你答应我,一定会回来。”
夏逸飞摇摇头,一脸认真:“拉钩信用不高,我发誓给你听!”
他站起身,抬头望天,声音洪亮。
“我夏逸飞,对着天,对着地,对着韩风发誓!将来上阵杀敌,夺取功名后,一定回到这里。活着回来,娶韩风为妻!”
十四岁的少年对着十三岁的少女说什么呢!
韩风的脸一下子熟透,她急得直跺脚,羞恼地推了他一把把脸藏起来。
“你——你怎么说得出口!我们才多大啊,就……私定终身……”
夏逸飞笑嘻嘻地凑近她:“韩风妹妹不想嫁给我吗?”
韩风娇羞地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我说了不作数,得听爹爹的。”
少年得意地扬了扬眉毛,信誓旦旦挺起腰:“韩叔叔可喜欢我了,一定会答应的。要不……我现在就上门提亲?”
少女急了,伸手拽住他的袖子,生怕他一不留神就真跑去提亲。
“说什么玩笑话呢,你快坐下吧。”
夏逸飞从小无父无母,自李师傅到村子后两人形影不离,李师傅待夏逸飞如父亲般,夏逸飞跟他走,或许是条对的路。
想到这里,韩风稍微松了一口气,也许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
毕竟他可是逸飞哥哥,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能自信满满、如同太阳般温暖的他,韩风慢慢攥紧了手心,想牢牢抓住这份停留在掌中的温度和力量
“等逸飞哥哥离开后,我也会离开。”
夏逸飞一愣,转头看她:“去哪儿?”
“进宫当宫女。年满二十五就能回来。”
“那我们约定好,等妹妹你年满二十五回到这里,我也赶回来,我们就成亲!”
韩风脸上的红晕还未消退瞬间又红个透彻。
“逸飞哥哥干嘛左一个娶我右一个成亲……”
夏逸飞咧嘴笑着揉了揉韩风的头顶。
“这不怕你忘了嘛,谁让你记性不好。”
“我记性可好了,连逸飞哥哥家那么远都记得位置。”
夏逸飞挑了挑眉,故意逗她:“可我的生辰却不记得。”
韩风有些心虚地低下头,小声嘀咕:“生辰太难记了,好几个数字呢。”
夏逸飞得意地笑了:“我就记得你的,十月十五。”
“逸飞哥哥的是……?”
“不告诉你。”
“怎么这样!明明知道我记不得,你就告诉我嘛。”
“不~”
韩风气鼓鼓地松开手,扭过头去:“那我也不答应逸飞哥哥。”
夏逸飞伸手戳了戳她的脸颊:“两码事,不可相提并论。”
少女转过头,冲他做了个鬼脸:“我说可以。”
少年也学着她的样子,吐了吐舌头:“不可以!”
韩风忍不住笑了,又冲他吐了吐舌头:“略略略!”
夏逸飞看着她那副调皮的样子,忍不住也笑了。夕阳下,两人的笑声回荡在空气中,仿佛连风都变得温柔起来。远处的小狗似乎也被他们的笑声感染,欢快地跑过来,围着他们转圈,尾巴摇得像个小风车。
韩风伸手摸了摸小狗的头,轻声说道:“逸飞哥哥,你要记得,不管去哪里,都要平安回来。”
夏逸飞看着她,眼神温柔:“嗯,我一定会回来,带着功名,风风光光地娶你。”
韩风抿着嘴笑了,“那我等你。”
夏逸飞也笑了,伸手握住她的手:“一言为定。”
两小无猜,一言既定,此生不负,誓约长存。
十三年前,洛城柳色浸烟的暮春。
面对出生四个月的女娃,云溪村韩家的男主人始终想不出取什么名字好,因为孩子自出生胸前就有一处形似梅花的红色胎记,本想取名韩梅,可妻子不满意,说先放一旁,有朝一日会突发灵感。
一搁置,就是四个月。
罢了,上山拜拜神吧,看神的指引。
山路不算陡,但抱着孩子走起来也不轻松。男人提着香油和供果,时不时回头看看自家娘子和女儿。见她走得有些喘,便主动接过孩子用背带将孩子背在背上,继续提上香油供果,笑着说:“你歇会儿,我来抱。”
韩氏擦了擦额头的汗,也替丈夫擦了擦。
点了香,男人跪在神像前,心里念叨:“求神明给小女取个名字吧,咱家闺女不能一直没个正经名儿啊。”
韩氏也在一旁合十拜了拜,眼睛时不时瞟一眼女儿胸前的胎记。
拜完神,两口子抱着孩子往山下走。走到半山腰,忽然一阵风吹过来,带着点凉意,吹得人睁不开眼。等风停了,两口子睁开眼,远远看见一棵梅花树下站着个白衣女子,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站在那儿,眉眼含笑,静静地看着他们。那梅花开得正盛,花瓣随风飘落,落在她肩头,像是雪一样。
韩氏看得呆了,心里忽然一动,嘴里无意识地念出一个名字:“韩风……”
男人听见了,愣了一下,转头问:“你说啥?”
韩氏自己也有些恍惚,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孩子,胸口那梅花胎记在风里显得格外鲜艳。她喃喃道:“韩风,这名字,咋样?”
“韩风……好名字!”
两口子再抬头看那梅花树,白衣女子已经不见了,只有几片梅花瓣还在风里打着旋儿,像是她留下的影子。男人揉了揉眼睛,嘀咕道:“刚才是不是眼花了?咋觉得那儿站着个人呢?”
韩氏笑了笑,没接话,只是低头看着女儿,轻声说:“韩风啊韩风,这名字是仙女给的,日后若是遇到什么事儿,神仙一定会帮你的。”
山顶的论道台上,两名白衣仙人对坐。
方大仙望着朝山下走去的一家三口,轻叹息:“你娘亲走得早,以前我们在凡间也经历过同样的事情。抱着你大哥登上清溪山,求神仙取名字。”
南风仙子看过去,诧异道:“神仙请神仙取名?”
“那时候我们皆是凡人。在凡间历劫时相爱,生下了你大哥北雷。”
“所以某种意义上来讲,大哥算凡人?”
“谈论被北雷之前,还是先担心你自己吧。”
“我?”
“仙人赐名,日后,必要替此凡人挡一次灾。”
“我没有赐名,只是制造了幻境,让他们看见罢了。”
“然后他们得出了韩风一名。”
“……这也算。”
“契约已定,天命难违。那孩子此生会遇到一场大劫,韩风的名字是你给的,这场大劫注定要有你去替她承受。”
“爹爹已经看到未来了?要不跟我提前透露一下是什么大劫?”
方大仙看了眼自己不成器的小女儿,无奈叹息。
“此劫名为情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