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绯仏的反应,但稍一与那双银眸对视,就陷入其中,出不来了。
那锋利的视线下,藏的是轻蔑,浸的是鄙夷。
和他的目光一模一样。
说的是——
「你不配。」
“——不。”
举起深蓝宝石于面旁,欣长五指紧紧攥住这璀璨的刻面,虹彩断现其下。
而人类青年重重眯起的双眸中,恼怒和戾气涌现。
“我不会将这难得的蓝宝石卖给你。”
“相反,我会以一亿的价格,买下你的心脏。”
貌似有些出乎意料,漓抿着唇轻扬起下颏。
“确实是一个会令我伤筋动骨的价格。”
“哈哈,是吧!”
洋洋得意着,人类青年拥抱般向两侧展开了双臂。他高扬的唇角笑意癫狂,又随着头颅的歪下而沉入优雅的挽歌。
“寻常赌.石能开出来的颜色,无非青黄红蓝。”
“但你们影不一样!”
“「霞」的橙,「缥」的碧,「黛」的紫,「雪」的银——”
收拢的双臂间,人类青年回正头颅,迎着心口那刺目的微光,抓合十指轻覆。
“而你……”
在青年那痴迷的目光中,漓反倒笑了。
“便会是那独一份的,”
澄水划线,穿过人类那纤细的脖颈。
「墨」。
未尽的吐字终止在滑落的咽喉间。
而青年背后的侍从们,只能看到祂们的小公子墨绿宽袖如蝶翼,聚于身前、蝶骨瑰丽。
再无振翅之时。
“谢谢。”
乌黑狼面遮住了影的双眸,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态。
但这并不妨碍那饱满的厚唇抿开,苦涩伴着那抹浅淡的薄粉,缓缓在出柙的惬意中晕开。
“我早就想找个理由,把这地方毁了。”
*
天神有曰——
一曰万物生。
侧身避过劈来白刃,继而右臂曲抬,虚拢五指抵在左胸前。以肘为锋,握拳正臂狠掼下间,骨裂之声如崩坏连响,澄水飞散于凹陷的肩坑上。
漓并没有使用剑。
或许,他并不想让这些人类死地太痛快。
二曰斗星移。
晃身翩步,任那子.弹撩过耳畔,卷走几缕白发,漓只陡伏下身,左腿画圆、足跟径直嵌入后方人类的胸膛。
人像模样的素白高柱下、僵滞着微起浮动的垂顺长裙旁,年迈的仆从端着他那长长的拐杖,正想再度扣动扳机,却有一具人影于瞄准镜中迅速逼近。
高举的双手低垂,素白的雕像迈下石台,一点晦血顺着那洁净的衣纹淌落。
而在雕像身侧,侍从压着老仆,翻倒下扶栏。
借着左腿的惯性,漓横身腾起,左手低按住挑来白刀的刃尖,他的足背便猛地鞭向人类面侧。
晦血自变形的眼眶与唇角中涌出,在空中画过一道长长弧线。
随意将夺来的刀丢在一旁,漓立在满地晦痕之外,抬起副乌黑狼面,望向不远处的那具高大雕像。
雕像的无瞳眼仁徐徐下移,并在锁定那墨黑的身影后,迟缓地伸出了手。
却在将要触及的前一刻,突兀停止了。
空洞的瞳仁中划过莹白的流星,雕像罕见地流露出一分茫然。祂怔松着要收回手,却有墨黑指尖点上那冰冷的白石。
雕像彻底停止了动作。
尚在旁观的人群也随之彻底慌了神。
“卫兵为什么没有攻击!?”
“他明明触犯了规则!”
似乎是听到了人们的疑问,漓放下了右手,向着人群侧过身。但在人类惊惧的注视下,漓没有做出任何解释,只一字一句、冷声下令道。
“留下一切取自光之子民的物品。”
“并立即离开。”
短暂静默一瞬,人们便疯了般地将物品抛下,然后狂奔向走廊尽头。大大小小的四色钻石滚落在地,于慌不择路的足下翻滚辙碾,恍惚漫过绚烂虹光。
一颗有些坑洼的剔透宝石被人类一脚踢开,不巧正滑向那弥漫自墨绿衣衫下的晦血。
但在蹚入黑血之前,一缕澄水作幕竖起,稳稳将光子的心脏截住。
也是这一瞬,绯仏终于看清了。
那伪装作普通水流、散在了晦血中的元灵,正盈盈流转过微光,照亮无数墨晶、紧密接合镶嵌的棱角。
……并不是什么斗星移。
这是万物生。
漓以念识造物,而念识本就如臂指,他自然可以随意使用;但念识化入尘世规理,便成了凡物。水,就只是水。
所以,直接造成了待售品损坏的水,无法被规则识别为何者驱使。
好一招,偷天换日。
于绯仏思忖的间隙,走廊已经清空了。
只有那一身黑衣的影,矗立在万千缤纷宝石上、数十托顶作柱的素白人像中。
然后,漓沉沉垂首,右掌按上心口。
摇曳着,澄水裹挟起无限粼粼微光,漫过长长的廊,攀上素白的柱。
水中,浮沉已久的剔透心脏被细细洗涤过,尘埃和着人类的躯与血,被扫下高空。
水中,坚固的素白大理石被溶作浮灰,缓缓自一尊尊高耸雕像中,清理出具具洁白的骨骼。
微光锉尽,墨身不再。
即便那乌丝编织的拱顶寸寸支离浮起,明亮光线倾洒满堂——
白骨仍旧黯淡。
但在那生了墨晶的水幕上,颗颗宝石璀璨,绚烂光辉漫天。并于这自长廊尽头翻覆卷来的墨毯间,滚过白骨弯处,于昏茫处折下丝缕斑斓。
最终,尽数敛入掌心的一枚乌黑菱石中。
怔怔沉默着,漫天碎小齑粉散了,如雪悠悠下。
直至雪落尽,漓方有所反应,将这第二枚菱石收入衣中。
默哀结束,始终战战兢兢的秘书一下子软了腿。要不是一旁的柩捞着臂膀将他扶住,他大概会直接跌倒在地。
可下一刻,绯仏迈步的动作,让秘书的心再度悬到了嗓子眼。
“消气了吗,「墨」?”
有些迟钝地,漓循着声音偏过头,正望见白皙五指捧着枚深蓝宝石递来,以及白衬黑衣外,若有若无挨上自己腿弯的薄灰长衣。
骤起的戒备中,漓抬眸盯向绯仏面畔。
垂链及肩的金丝眼镜后,绯仏一双狗狗眼盈笑轻含,混沌乌眸仍旧是涣散没有焦点。
无辜亲善。
仿佛引漓来到自处的人,并不是他。
“……这就是你想得到的结果?”
“是的。”
坦诚来得太突然,漓有些猝不及防。但不及质问,绯仏忽然牵起漓的右手,引着他握住那椭圆形的深蓝宝石,又翻掌叠上温热的手背。
甚至,安抚性地拍了拍。
“我很想知道,你能为你的同族做到什么地步。”
“而你的所作所为,大大超出了我的预期。”
漓微缩的银眸中,晦暗圆轮不自觉地快速浮转,将绯仏压抑着期待的虚假笑容搅糊。
漓疲惫地眯了眯眼,便令乌幕垂下、裹住掌中整颗心脏,再迅速收小,隐入袖中。
“……疯子。”
低骂一句,漓骤然抽手。
*
额侧的痛楚,始终清晰。
自一点突突的跳,再慢慢延展到绵密的针扎,直到此刻,如有一柄钝刀狠狠斩下,携着巨大的耳鸣与难以自控的筋挛袭来——
绯仏面色如常,肘间揽着个乌金书匣,自玉白影壁后转出。继而,他在滚动的咽喉旁驻足,含眸偏首向左。
正对上倚在玉壁中央的漓,放下捏在左耳耳垂的手,恹恹侧来副漆黑狼面。
“买好了?”
绯仏听到,影清冷的嗓音有些干哑,不自觉地显露出分疲倦来。他甚至能感知到,漓的目光落在了自己怀中的书匣上,迟缓而游离。
但绯仏没有回应,只一手负于腰后,浅笑着提醒道。
“距离我们的赌约结束,还有一个小时,「墨」阁下。”
“……我知道。”
“那我想,你该认真挑选一下商品了。”
漓沉默,无可反驳。
是的,一天将近结束,而漓尚未从交易区中购买任何商品。
若说绯仏是一路浮光掠影闲观花,但他便是步步杀、层层毁过来的。
漓数不清自己已收敛了多少具光的遗骨了,但他不可能将自己的同族放上天平,与绯仏肮脏的欲望比一比。
至于愈发疼痛的大脑,只让漓察觉到自己的念识已近透支。
而不是,应该就此停手。
“剩下的店铺不多了吧?”
“是的,只有……啊。”
在绯仏的提醒下,秘书本想介绍下十七层剩下的店铺,漓却忽的直起身,顺着透明的环形道路径直向前走去。
望着秘书与柩匆忙追上的那道高大身影,绯仏眸中笑意缓缓加深。
漓已经听不清周围的声音了。
捧匣腹前,垂手身侧,戎壑的主教便循着那强压虚浮的步子,悠悠踱出。
你究竟,还能坚持多久呢。
*
檀木红门被推开,勾勒门上的黯淡金丝转入光内,一点点显现出其原本的高贵与奢靡。
八面深红的木墙上,金丝如藤蔓般自拱顶垂下;原木色的重重圆纹以钟表的十二时区立线,将抛光的地板格格划分开。
而在那正前长线延伸的尽头,是一面拱镜内嵌墙中,矗立于店门的正对侧。
正映下名黑衣的青年,与满室站坐人偶。
看着深红檀屋中这清一色光之子,保存完好的乌肤白发流溢过柔软的微光,即便秘书早已麻木,但眼皮还是不禁抽了一下。
秘书默默后退,早已在心里做好了此处直接被拆除的准备。却不料,漓在门口迟疑了片刻,竟是忽略了这十几具玩偶,径直向镜前大步迈去。
檀室并不大,漓几步就走到了镜下的曲腿矮桌前。
鎏金锃亮的桌面上,一枚秘银碎片安静地躺在纷杂的炼金器物之中。
注视着就此站定的漓,绯仏感知了片刻,忽的笑了。他拉起秘书的手,将新得的书匣交到对方手中,就在秘书渐起惊恐的目光中,双手负于背后、轻浅昂起头颅,悠悠走向漓。
包踝乌靴坠银链,一步一清晃,踏落铿锵——
就如猎人逼近坠落陷阱的猎物,笃定而稳重。
可漓,已经无法去防备绯仏了。
因为,漓只看见,点点银质自他的指尖生出,接合这残片不规则的断口。繁复古老的光白纹路随之显现,又徐徐藏匿于覆上的细密白晶中。
氤氲过,杯盏成。一只骨节分明的乌手握住了那晶白茶盏,挽过对方白皙的手腕,抵上瓣浅抿轻笑的薄唇。
清酒划过咽喉,祂强忍满腔辛辣,待交杯还,方掩唇重咳了出来。
那白肤的存在有些疑惑,将手中乌盏中残留的酒饮下,咂巴两下不觉其味,甚至还向自己展示空了的杯底。
又在被注视片刻后,祂讪讪搁下杯盏。
“我可是劝过你不要逞强的,是你非要遵循眷族的那些礼节……”
漓觉得对方的声音很熟悉,偏偏又觉得理所应当。
但未思索出个所以然,白肤存在就无奈叹息一声,扶榻凑了过来。
“好啦,梅迦,别气了。”
扶着面畔挨上眉心,微凉的呼吸自唇珠下拂入,令此世的误入者有些恍惚。
往昔的回忆却不止于此,又轻阖眼帘,眨了眨那双盛满宠溺的清冽黑眸。
“下次我们不喝酒,喝别的。”
吻未落,盏已换。一对黑白杯盏稳当摆在案中央,奉不熄红烛,照盏内光滑、贡品无尘、晦像高亘。
先有一人,颓唐扶在案前,乌浆裹琼、玷染了满杯晶白。
后有一神,驻足在这案前,看伏跪血迹、杯中琼露已成了锈壳。
祂伸手去触碰,却只径直穿过。
祂仰头望神,却只见凝固的慈爱眉眼,再也望不穿黑暗。
笼罩在朦胧白光中的存在缓缓蜷起身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