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的金黄酥饼自中间撕开,咬了口中央幽蓝的馅料,轻抿间浸染了一双薄唇。
“好了,影的事情,余只能说这么多。”
似乎不怎么满意点心的口感,「狄安娜」随手将剩下的点心往旁边一抛,便左手双指点腮,直直凝视向漓。
“说说看,想问什么?”
“深渊。”
没怎么犹豫地,漓就给出了他的答案。
“有人告诉我你是深渊督查,也是永常的十二大将之一。”
“百堂为何会面临现今的窘境,又应该如何解决,以及永常在其中起何作用——”
“烦请您讲讲看。”
一瞬锐芒展露,来也刺目,去也无声。但回应漓的,只有「狄安娜」淡定的挑眉。
“就这个?”
“嗯。”
“好吧,缘由确实有些复杂……但你不想知道你自己的情况吗?”
“不必。”
顿了片刻,漓还是选择拒绝。
关于自己的灵魂为何无光,他大致有一个猜测。
可关乎深渊,他还没抓住头绪。
“哼……好吧。”
「狄安娜」盯了一会儿漓,遂还是慢声应下了。狭长的桃花眸子不含情、也不藏厌,只轻飘飘扫过一眼,便扬手挥过。
如同翻页一般,弧线自她玻璃般剔透的指尖蔓延,横跨过暖黄的悬灯与漆黑的天花板。
弧线的上方被撕去了色彩,尽数沉默入空洞的白;下方却模糊着浑搅为脏黑,似幕布般掀盖过纸张。
这一盖,也将漓纳了进去。
“余且陪你慢慢看吧。”
*
「深渊,本是供奉真神的祭坛。」
无须念诵,无须阅读,晦涩文字径直浮现于观者心中,仿若漓生来便应知晓此世。
他并未睁开双眸,眼前的漆黑却褪向四周,露出空茫玉白中,浓墨缓缓将一悬崖勾勒。
「百座人堂高列深渊之上,秉持惩戒之名,肆意捕杀逆光的子民。」
人儿的形状被简化了,只留一个圆圆的脑袋与胖胖的身躯,里嵌着枚四棱星,从画面的左侧推搡而出。
「人们将逆神的罪子当作祭品,抛下悬崖,以彰显祂们的履职与忠诚。」
无光的人儿将光的子民逼到崖边,撕裂线般细的四肢,掰断脑袋与身体的联系,再高举过头顶,用力抛下悬崖。
「自千年前神陨平息至今,渊底已积攒不知何许多的尸骨和冤魂。」
在无边的坠落中,人儿触了底,支离破碎。四棱星自其中滚出,磕磕绊绊地前行着,又转瞬淹没在了上涌的墨流中。
「一切转折,起于百年前。」
四道白光各漫向东南西北,夹着四条短痕晕开。
在那不相接的开端,围拢的黑幕上,蓦然大张开一双空白眼睛。伴那细线描摹轮廓,赫然是一少年君王斜倚高座,翻掌中现万人膜拜。
「那是暗界的最后一任王,亦是古往今来的光暗共治第一人。」
「尚在王庭摄权暗界时,他便初显暴君之相,定社稷于反手、却视天规为无物。」
「后来,他不满足于悬治暗世,遂纠结雄兵,欲要出征光界。」
一柄长刀自左侧奉上,少年君王便收了手,盛世繁景如烟云灭。
竖刀胸前,转腕间辉光流刃,露出其后君王的眼,打量过后骤然眯起。
「百堂的作用,便是提供了一支战无不胜的尖刀血脉。」
于热浆中重铸,于冷液中锤炼,于剑尾处铭下记号,少年方愉悦地弯起眉眼。
立剑身前,白痕四长四短,悄然与君王悬于脑后的王冠重合。
「诚然,这支尖刀在暴君手中用地极好,很快便占领暮土,直逼霞谷边界。」
利剑所指,是无光沙漠的尽头、云上日落之城。
眼看那大门愈来愈近,墨痕却是倏的突起,塑成一双面对而立的人像,纤细与勇武、配鞘与持刀,在裂缝升起间訇然破碎。
「但刀鞘互缚互补的特性,注定了独刀走不远的命运。几年里死的死疯的疯,竟是十不存一。」
「而就在这暴君发愁之际,有人向王庭献上了一只蚀兽,称是发现于神冢。祂喜食血肉、能施幻术,最关键的是念识强大,能经受住神怨的洗礼。」
浓墨绘出无数双举起的手,又从手腕抽起丝线,于指尖攀附,构筑一座金丝兽笼,里面缩着个小小毛球。
托着兽笼的手被扯尽了墨,君王的手也自上方拎起了。
祂饶有兴趣地观察着笼中小兽,自隔栏间探指逗弄,却在将被咬住的刹那骤然收手,遂打开笼门,抓向瑟瑟发抖的幼兽。
「所以,蚀兽被改造成了那支尖刀的鞘。」
大手与幼兽相接,混乱的漩涡自其间展开,卷走了一切形状。
白幕空空悬浮着,似是在遮盖什么。
「说起来,王朝覆灭这件事,也和祂有点关系呢。」
白幕如书页翻开了,露出一团洇墨。薄纸一张张掀过,那团墨也慢慢生出了浓密的毛发,长出了粗壮的四肢,冒出了颚宽的脑袋。
小兽新奇地四处张望着,覆住眼睛的绒毛随之晃动,却在踏上水面时犹疑地低下了头,凝视圆月倒影许久。
最终,祂低下了头,于月中啜饮着、寻找着,在仰头时带出一片粘连墨渍,颚中衔一颗璀璨明珠。
「这蚀兽所在的神冢不简单,里面葬着的是位月神,亦是山林的守护者。这蚀兽的食物来源也不简单,正是这尊月神的尸骨,千年也不曾腐朽的肉.身。」
「从某种角度来讲,祂也算是真血神嗣吧。」
蚀兽叼着明珠,懵懂地小步跑着,忽然有一双手伸来,将祂抱出了画面。明珠掉落、停滞在地,又随白纸一页页回覆而轮廓渐淡。
「但实际上,如果暴君只碰尸身,不碰神格,是不会引来终焉亲罚的。」
「哦呀。」
「你果然知道这件事啊?」
「哈,该说不愧是……吗。」
幕布回归空白,又有墨痕徐徐渗出。
「继续吧,再讲讲三十年前的事。」
「那时大主教初访百堂,总共带来了三样东西。」
「第一件,是名号。」
「永常授大祭司提基以主教之名,授百堂以主城之名,授无畏刀鞘以战士之名。」
纤细少女俯下头颅,长袍披落她的肩头。
「第二件,是蚀兽。」
「大主教想造神,百堂也有意重启诸神时代。」
「但让自己的子民时刻生活在幻象的侵蚀中……余当时是劝过提基的。」
受伤的野兽龇牙威胁,继而化残云掠过人群,匆徨撞向深渊。
「第三件,是一场实验。」
「在百堂抽取一千名刀,注入等同剂量的蚀兽血液,而最后活下来的那个,便兼具了刀的武力与鞘的念识。」
「没错,就是那位犹俄小将军。」
自满身狼狈的稚嫩少年抽骨成长为一方大将,犹俄驻大剑于身前,坚毅锐利。
他的身后,一双大手自腰腹紧环,兜帽安静地倚在肩头,似缠绵、似守候。
「而与他契合的刀,真言臣属索尔达特,便是百年前那支流落的尖刀血脉,暴君最忠诚的兵,亦是蚀兽血脉圆满的钥匙、撼动天规的关键。」
「别觉得余夸张,刀鞘本就是真神亲授的血脉,一旦糅合,即是等同月神的存在。」
墨痕流转,揉捏作一天秤。明珠与刀鞘被挨个放入左侧,称杆随之慢慢倾斜,终是轻易顶破了天,无数坍塌碎块掉落。
「完整的神明血脉,天生便是规则的翘点。」
搅浑了的墨如沙散,片刻便还了白幕一个清静。它空空悬着,不作任何声息。
「好了,具体的来龙去脉差不多就这些——」
「嗯?」
「别的方法?」
「你,是在可怜一个人类吗?」
「真是奇了……余可听说你杀那些柩时没手软半分,直接屠了两个基地。」
「你连套着光壳的人魂都下得了手,怎会企图挽救一个注定要被献祭的生命?」
静默片刻,漓伸手点上幕布,缓缓下滑。墨珠自他的指尖分离,游走着、回溯着,历经千百年的沧桑,重回那最初的恶行。
光之子民再一次被推下悬崖。
沉沦黑暗中,却仍旧熠熠生辉。
舒展开完好的四肢,他奋力向下游去。
「……并非死路一条?他这么告诉你的?」
「不可能。」
墨湖向上褪去,露出了深渊底部的层层圆阵。
巨大墨团趴伏在中央,安然沉睡。
「大主教曾聚集亡魂,于渊底布阵。」
「虽然初衷是为了混淆终焉的眼睛,掩藏作为阵眼的蚀兽,但千年的怨恨,何其难解?」
「就算他真能破局,这千年杀孽尽数压于其身,他也难逃一死!」
念识那头顿了会儿,却是蓦的笑出了声。
「你这算是心甘情愿上套吗?」
「余承认,如果你也下深渊,那祭品的命数或可更改。」
「不止索尔达特,还有那陪葬的无数光之子。」
「但余得提醒你,影之墨。」
「若遇力不从心之时,绝境无路之时,你也可以将索尔达特的身躯侵蚀殆尽,将他的灵魂抽干泯灭。」
「那样,你便能将大主教的多年心血——」
「付之一炬。」
—— —— ——
“「墨」,醒醒。”
“宴席就要开始了。”
“……”
“「墨」?”
温热的呼吸拂过耳廓,挠地尚昏沉着的漓一个激灵、弓腰而起。大抵真是酒太烈,眼前好一阵天旋地转,漓坐了许久才勉强稳住,扶着额晃了晃脑袋。
“你喝「狄安娜」递来的酒了?”
磁性低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没个方向的漓下意识就回了头。正瞧见一只白皙的大手自袖中探出,整理因躲避而有些凌乱的浅灰斗篷。
是我太敏感了吗。
“嗯。”
“哈……怪我。我应该提醒你的。”
“没事,不影响行动。”
双足踩入短靴,漓捞过被搁在一旁的伞,便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看向静立一旁的「索尔达特」。
“你刚说宴席?”
“对。你可以理解为「可尼集」开始前的一次动员。”
昏暗的会客室中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窗外无光,路上的光熄了,窟顶的光未亮,正是这黎明将起的前夕。室内有光,却也只源自漓的心火微亮、半掩在宽松黑衣下。
“再说一遍可能会有点啰嗦……”
斟酌着,「索尔达特」徐徐开口。
“但我还是要提醒你,墨。”
“这是教宗认可的计划。”
空荡荡的兜帽下,「索尔达特」的目光坚定地刺人。
“你身为征途的见证者,无权对此作出质疑。”
黑衣青年的心火闪烁片刻,终究是归于平静。
望着浅灰斗篷下始终挺拔的身姿,漓借面具的掩护,用力闭了闭眼。
“……我知道了。”
银质靴底踏过砖面,高大的影与灰衣的生灵擦肩而过。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