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在深渊面前,人类与光子同样脆弱。
同样会恐惧,会崩溃,会流血,会死亡。
我们都有牵挂的亲友,亦有未完的心愿。
为什么呢?
百堂的人类,非要踩着光子的身躯前行。
为什么呢?
在我救了上千个人类后,告诉我这是上千个「狄谬」。
上千个、刽子手。
*
十一级白玉石阶自道路尽头腾起,与那百尺高的圆柱一同向四周延展开,占据了整片平整山巅。
三角门楣之上,古法浮镂勾画出一对鲜艳立体的雕像,虽说面部空白平淡,但能借睥睨之势造就些许威严。
百堂的神殿,确实和真言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可祂们早已遗失了先人的智慧,空有一副相似外壳,在时间的沉淀下慢慢扭曲变质。
越过殿堂的梁角,漓最后望了眼昏暗的赫红穴顶,便拾级步上。
在犹俄和「索尔达特」要前往外区时,漓便同他们道了别。
意料之中,一次短暂的分别没有引起冲突。
同样的,漓也并不觉得自己能因此卸下重负。
暗金殿门虚掩着,透着一线微光,贯通殿堂上下。
漓跨过门槛,银质靴底踏落玉砖,却是清响悠悠沉坠寂静中,高大的身影也被这宽广空间比作了渺小蜉蝣。
殿内未起灯火,只有几缕朦胧的天光透顶,斜斜地照在空荡的尽头、神像本应坐落的位置。
面对这无人之境,漓顿了顿,还是稳步向前走去。
殿门没有闭合,只安静矗立着,等待着下一位来客。
身后的影子没有动,只平和摊着,作微弱光芒的画框与背景板。
是什么呢?
漓驻足于光影的交界,环视过宏大殿堂的每个角落。
这种过分明显的、不知收敛的压抑感。
如果和早上一样,那接下来或许……?
漓的乌黑狼面后,一双无机质银眸悄悄偏转。他柔软的白发上,一双狼耳弹了弹,懒散地半歪着,连同黑衣下紧绷的身躯也放松了,将双手随意地插在裤兜里——
却在稚嫩手指点上眉心的刹那,剔透水幕于光中翻涌。
如同握住一枚未经捶打的肉丸,稍一挤压,轮廓便散了,露出了里面藏着的生灵。
晦轮浮现漓的眼中,静静映着那团无形之物不安地扭动,将水幕扎开一层纤细毛绒,晃动着拂开光中的尘埃。
回味着心底残留的几分单纯歉意,漓抬起手,揉了揉眉心。
果然不是正常人类。
不过,槲呢?
水幕拱着透明团子,缓缓飘向漓摊开的手心。可团子却是挣扎地愈发厉害,甚至蹬出了四个小小的突起。
漓猜那是两对兽足,但实在太短,不大好判断。
“你……”
漓刚开口,低沉的音节便被无限放大了,在宽广的殿堂内来回环绕。看着手心一下子僵住了的小毛球,漓尴尬地咳了声,就半垂下头颅,低声沟通道。
“别紧张,我不会伤害你的。”
水幕的约束力被漓刻意削弱了,转而多添进了一点念识,用以刻画小毛球的模样。也正因此,小毛球悄悄抬头又飞快缩下去的动作,恰好被漓捕捉到了。
见小毛球局促,漓无奈地松了松眉眼,便试探着开口。
“你今天,有没有觉得身上不舒服?”
小毛球愣了片刻,竟是在漓的手心跺了一下。
别说,还有点痒。
“现在还不舒服吗?”
跺了两下。
否定的意思,应该。
“那是什么时候结束的呢?”
小毛球若有所思地想了会儿,最终抬起了右前爪。祂的腿短短一粒,不细看大概只会当这是个小疙瘩。
这里漓估摸着对方是要接触,但抱着谨慎的态度,漓没应,只又抛出个问题。
“这次找我,是有特殊事情吧?”
小毛球似乎没想到漓不接茬,右看看举起来的爪子,低头看看踩在手心的三个脚,还是放下前足,在漓的手心轻点一下。
“刚刚,你想引我入幻象。”
小毛球先是踏了一下,但犹豫片刻,又踏了第二下。
“有人叫你这么做?”
漓只是根据小毛球传递的歉意做了个推测,却不料小毛球反应极大,抬着右前爪蹦蹦跳跳,似乎非常希望漓碰一下祂的脚掌。
这么一试,漓大概就理清楚了。
槲大抵是被截胡了,在小毛球的背后人手上呢。
算了,既然是对方先找来,那应下也无妨。
无色细流抽离,涌入了漆黑外套的宽松袖口里。小毛球的轮廓再度融入了空气,漓却不担心对方突袭——手心的重量实在着呢。
直到最后一丝水珠滚落,软嫩Q弹的肉垫挨在了漓的手心,继而又摆动着蹭了几下。
迷蒙困意上涌,转瞬间,漓便合了眼。
*
“人类?”
唔……脑袋好沉。
薄薄的墙壁堵不住喧嚣,酒杯相碰、朗笑低侃,朦朦胧胧地灌入耳中,惹地漓直皱眉。
“槲先辈,你不是说他是个影吗?”
苏软的女声拖着雍容的调子,向右侧偏去了。听到了熟悉的字眼,漓滞重的眼帘微坠,反复绷紧了几回面颊,他才终于将眼睁开了一线。
纤长的鬓尾轻摆,在玄黑砖石上散着晃眼的白。
“没找错,就是他。”
辨不出男女的声音懒散地应着,末尾跟了句极轻的“别闹”。
听上去像是在哄小孩,但漓无从确认——瞳孔迟钝地调节着,慢慢摆脱了辉晕的刺痛,却也只堪堪能越过落满星点的黝黑圆桌,瞥见一身厚密绒衣。
墨色自颈项浸下,未染尽的白勾勒出柔软胸脯的弧度。
“不,可是……”
肩胛处刻着对莹白光环,映在那玻璃似的圆润指甲上,漫开一弧冷绸。
女声显然很是迟疑,连着那古语的顿吐也被拉长了。但漓只缓缓抬起僵硬的右手,虚捂住刻意舒展的眉心。
“影的灵魂,怎么可能是全黑的呢?”
托着额的五指忽的颤了一下。
紧贴着椅子的背脊半撑起脖颈,漓不自觉歪着脑袋,斜看向放低了的右手。
他的右手漆黑如墨,容不下分毫光亮。
房间内安静了几秒。
后知后觉地,漓转动眼瞳,看向圆桌对面的女子、垂手搭在边沿。
“灵魂?”
刚清醒过来的漓尚未收敛冷意,令这句普通的求证掺上了一点质问的意思。
女子的黑发顶上,一双同色狐耳向后撇了撇,牵着一指长的耳簇晃动。但当一双桃花眼含起,和着碎发散落细眉,她自有眸光深情、荣雅疏离。
“对,这里是梦境。”
“能进来的,自然也只有灵魂咯。”
青丝垂顺,左覆鹳骨、右点肩头,不对称短发随着女子直起身躯而向后滑去,露出了一副瘦削的面相。
暖光透过浓密的睫羽,沉入女子那对乌黑的瞳仁中,勾勒一轮浮转晦月。
“余名「狄安娜」,是为此梦的缔结者。”
话音未落,漓忽然觉得足腕微痒。等他再看去时,只瞥见一抹洁白的残影,以及一双赤.裸的长腿。
……?
我衣服呢?
“今夜的梦境,专为激励即将实施「可尼集」的战士而设。”
和着暖昧的轻笑,浑身僵硬的漓艰难地抬起头颅。
正对上「狄安娜」玩味的轻笑。
“所有佳肴美酒、衣物器具,都变得唾手可及。”
凉风扫过桌下,洁白鬓尾自「狄安娜」身后探出、卷起末梢,再舒展开时,已多了只通体洁白的细口酒壶。
她又是支起右肘,抻指拂过虚空,一张透明的纸便夹在了指间。
轻轻一旋,纸便化作澄亮的无脚酒杯、呈在「狄安娜」的手心,正接住壶口倾落的琥珀酒液。
“只要你,想象地出来。”
液面刚盛过杯肚,便随轻点而滑过圆桌。末了,酒杯转悠悠合入一只漆黑的大手里,漾起了些许波澜。
一点雪白抽枝,五瓣稚花绽放于杯中。
这时,漓抚在杯边的五指下移,露出了弧形杯壁后,他满臂翻涌着的漆黑棱晶。
乌晶璀璨,却是一瞬被抽尽了墨色。胡乱堆叠的晶壳也在曲肘间缓缓褪落,露出宽松黑袖、褶皱着收束于漓的腕侧。
稚花在酒里沉浮着,眨眼间又旋拢了。
白点溶解在酒中,徒留一片琥珀的酒液,映下那攀上漓眼鼻的尖锐棱石,如双翼庇佑、如双手遮揽。
棱晶苍白色的外壳隐没,浓稠的墨浆贴合面骨延展,终是在狭长银眸睁开的那刻定形,光芒流转过亮银的面纹,将漓抬起的圆杯照地发亮。
清甜的气息扑鼻,一双狼耳意动地弹了弹。
然后,一饮而尽。
“嗯?看样子你挺喜欢这款啊。”
玻璃杯叩在桌面,和着响指打过。琥珀色的酒液自杯底涌出,却是动荡不安,似从高处倾泻。
“听槲说你喝酒尝不出味来,想来还是外面的酒不够烈啊。”
“也不枉余翻出陈酿,招待你这位有缘人。”
过了半杯,注酒的动作也没停下。漓抬眸瞥了眼对侧,正见那半身蛇尾、半身绒衣的神裔单手托住下颏、笑意盈盈,一双潋光乌眸诉尽了期待。
可回味过那清冽的甘甜,庞大能量冲击过咽喉的火辣开始弥散,漓选择默默移开了按在杯上的手。
“行了,「狄安娜」。”
“你那酒寻常人喝一口能直接炸掉。”
一旁的槲忽然发了声。偏眸看去,却只寻着一乌黑藤蔓潦草缠绕的人形,伸直胳膊挂在沙发背上。
祂大抵是真的不怎么在意外貌,好几处没缠紧的直接露出了空荡荡的内里。
“而且你这里是有个游戏规则的吧?”
“一杯刚那样的酒,换你一个问题。”
被戳穿的「狄安娜」无奈一笑,却也没说什么,只回眸向漓——哦,并不是什么都没表示。
那玉尾一扇,便掀翻了整个沙发。
漓也是这时才察觉,即便不算「狄安娜」坐着的部分,她的绒尾也足有两米多长。
“余也不是什么不守规矩之人啦。”
左手搭在右肘,「狄安娜」施施然枕在覆绒的纤臂后,只露一枚如丝媚眼。
“除了一些不能说的,余都可以告诉你。”
漓看着手中已然盛满了的酒,思忖了片刻,还是决定开口商量下。
“挺多的,一个怕是不够。”
“那你把这杯也喝了吧,余就随你问。”
一旁的藤蔓人儿刚侧过身,就被这话惊地直弓身。
“小子,你别逞强……”
警告着,槲的声音却是慢慢弱下去了。祂眼睁睁看着漓越喝越快,在震撼中不自觉挪开了眼,却不小心对上了「狄安娜」揶揄的目光。
……行,就我喝不来,我认。
自暴自弃般,槲扭过头,决定专心照看旁边某个在吃蛋糕的小孩。
因而,祂正巧错过漓放下酒杯,吐出一口灼热的雾气。
“好!”
轻叱一声,「狄安娜」便是合掌坐起,一双乌眸中满是赞许。
“敬你这份魄力,余先给你个额外的信息吧。”
「狄安娜」指尖一敲,一个盛满点心的琉璃盘子忽然滑上圆桌。
漓手中的玻璃杯不知何时消失了,转而一枚白瓷茶杯安置手旁,天蓝色的果汁散发着冷凝的芳香。
漓抿了口,酸甜口的,解酒辛。
“你是以影之「墨」的身份拜访百堂的,对吧?”
“就正史会记载的角度而言,你确实是百堂第一位影的来客。”
“但先你之前,曾有两位影进入百堂。”
“具体的身份余不能透露,但他们初次进入的时间,还是可以说的。”
“前一个是在八年前,后一个是四年前。”
懒洋洋地,「狄安娜」将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