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火之下,漆黑的影子立于窗后,看不出五官、辨不出四肢,只一道冰冷扭曲的视线,紧紧尾随在漓的身畔。
纷杂呓语再度响起了。
可当漓瞥过去时,檐下黯淡如初。
他的步伐不停,在昏暗小巷中点下规律的清响。
透明大伞背在身后,拢入满街狼藉。远去中,光线在柔软的伞面逐渐缩小,将陈积黄沙的石墙推出倒影,又于黑暗的侵蚀下缓缓溶解。
坑洼斑驳,但自其中淌落的,不是黑浆,而是涓涓荧白。
却在墨色伞骨轻簌间,糅合为和暖的红。
在这不算长的小路尽头,犹俄就在那儿,给受幻象影响的人们上初步镇定。
但在那倾斜的光影分界线,漓蓦的站住了。
模糊言语汇成尖啸,深深扎入脑海。漓忍耐着,竭力遏制着击碎喧嚣的冲动,控制住紧绷的手臂,直至一句微哑问候的降临。
“好了?”
世间骤寂中,漓慢慢呼出一口气,将怀中的婴儿篮递向走来的人类将军。
“好了。”
“婴儿?”
交替的途中有些许空档,但当婴儿篮挨上一片更加硕大的胸膛时,婴儿继续开心地挥舞起双手。
“这我可处理不了……啊,兄弟,等等!”
一个急匆匆的转身,午后的光线洒进了摇篮。婴儿好奇地睁着眼,全然没有注意到大人的交谈。
直到篮边的健壮胸膛消失了,只剩下颠簸的路途与毫无遮蔽的视野……
小嘴一憋,人类婴儿“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
不过,手忙脚乱地哄小婴儿,就是这位刚脱离幻象的人类的事情了。
至于漓这边,在用念识掠过附近的区域,确认没有漏掉一人之后,他狭长的银白狼眸闪烁一下,便在偏转间微熄。
正见犹俄叉着腰、揉捏着脖颈,放松活络着绷了一下午的身躯。灿金光线映在小麦色的肌肤上,会随着他的经络起伏而透出一泓冷光。
透着股健康的美感。
但略显空旷的街角,让漓暂时没有心思欣赏光影的变幻。
“「索尔达特」呢?”
“哦,他说去找点吃的,很快回来。”
边应着,犹俄伸手一抓,将悬浮着的玉白圆球塞回兜里。他半侧的面庞中,乌黑眼眸滑入眼角,牵起眼尾上扬。
“还能坚持吗?”
“可以。”
“行,那我们准备去外区吧。那边人手紧缺——”
“现在不能去。”
磁性低沉的声线忽的插入,驳斥了犹俄的想法。人类将军的面色立时沉了下来,漓却尚带着点疑问循去,正见一浅灰的身影走近,手里还捧着个褐黄的纸袋。
“你已经透支能量了,犹俄倪索斯。”
“……你觉得你的作用是什么,「索尔达特」?”
“我知道。”
在犹俄愈发尖锐的凝视中,「索尔达特」从纸袋中拿出一个小纸捧,递到人类将军的面前。
软白的面饼夹着金黄的烤肉,热气和着香味四溢,勾地人挪不开眼。
“但坐下来用一顿餐的时间,我们还是有的吧?”
轻笑着,「索尔达特」用一种绅士的古韵口吻调侃道。
*
漓又一次坐在了屋顶上。
但不同于先前主动腾出位置、为伤者让路,这次是在某人的要求下落座,务必要享受迟来的午餐。
虽然,直接称为晚餐会更合适。
不过,包在纸中的面点表皮酥脆、馅料饱满,一口下去汁水四溢。再搭一口清凉的鲜啤酒,吹一吹掺杂着陈沙味的晚风,倒也能算惬意。
迎着微风,漓抬起眼。
远些,是浮游于深渊之上的大小基岩。微光转过无形壁垒,会折开一点光晕。
近处,是层叠褐楼攀附隆坡之上,洁白神殿矗立于巍峨山峰,静默俯瞰这百座人堂。
天光悬顶,赫石高耸,为这沙下国度披上了一层昏蒙的红。
“先前在关口时没发觉,但现在看着,竟觉得百堂的神殿和真言有点像。”
漓本不过随口一说,竟引来了犹俄探头,越过中间的「索尔达特」,含糊地回应这闲时感慨。
“不是像,我们的神殿就是仿着真言建的。”
漓一愣,刚想追问,「索尔达特」忽的抬手,将犹俄的脑袋按回了身侧。他偏头温声嘱咐着,姿态却极其巧妙,完全阻隔了漓的视线。
“这些就由我来介绍吧。你抓紧休息。”
「索尔达特」没说多少,人类将军却神奇地噤了声。等他侧身看来时,漓才发觉这人放在腿上的面饼没了。
感情是用食物塞住了犹俄的嘴啊。
“事发突然,今天你也确实没机会好好了解百堂。”
“既然你问了神殿,那我就挑重点简单讲讲吧。”
漓不可置否地点了点头。
既然人愿讲,那他也愿听。
“最初,神殿的作用仅仅是与真神沟通。”
“那时,神殿里只有倾听神意的言官,也就是现今真言的先民。”
“百堂是后来加入的——当时被称为武官,任命于真神放权、人族自治后。”
“我们按照血脉天赋分工,专于念识者为「鞘」,擅杀嗜战者为「刀」。鞘指引刀,刀反哺鞘,以此抵御外族、平息人祸,保障族群远航。”
“直至神陨开始,神殿的制度已经细化到一种相当繁复的程度。”
抛开百堂的血脉制度,神殿的这些事情如今已是无从验证了。
而抱着听史书的心态,漓又追问了一句。
“你是从真言之殿得到的信息?”
“一部分是。”
「索尔达特」不掩饰,却也不说尽。顿了片刻,再开口时,他的语调仍旧放松。
“可真言的情况,你也知道。当时有部分刀鞘侥幸在外,逃过一劫,可绝大多数神官都为梅迦挑起的战争所波及,和神殿一起陷入了夹缝。”
“祂们等同于人族的大脑,是最优秀的一批能人异士,却硬生生在千年的搓磨中消泯,唯剩「执政」与小殿下。”
漓沉默了片刻。
正好耳畔响起了细碎的揉纸声,「索尔达特」便抬起按着屋顶的右手,由着人类将军握着拨弄,直至漓笃定出声时方回过神来。
“所以,在你们眼中,梅迦不仅是逆神者,还是断我族根基者。”
“对。”
“这就是你们狩猎光之子的原因?”
「索尔达特」愣了片刻,才在银白狼眸的凝视中轻笑了声。
“你注意到了啊。”
狼面后,漓的一双银眸微微黯沉。
是啊。
「可尼集」在古语中的意思,正是“狩猎”。
“但我们向来将光之子视作平等的对手。”
似乎并不在意漓凌冽的目光,「索尔达特」懒洋洋地耸了下左肩。
“而且,光之子只是在替代我们,去满足深渊庞大的胃口。”
身侧的寒意有一瞬滞塞,「索尔达特」趁机扬手,揽向面前这百里空荡街道。
“你以为,深渊一年要吃掉多少血肉才作罢?”
“足有上千人啊,「墨」。”
“今天只掉下去百来人,所以近期肯定还会——嘶!”
倒抽凉气间,左侧两位来客的目光齐齐投向了右方。正见犹俄冷冷睨着他们,还拽着「索尔达特」的右手扬起,威胁般地晃了晃。
虽然看着这十指相扣、冷白与小麦色交错的模样,漓觉得更像是在炫耀。
“慎言,索尔。”
“好,我的错。”
温声哄着,「索尔达特」的一身灰袍又撑起了,挡住漓的视线。
“你专心吸收能量吧,我再讲两句就结束。”
“哼……去吧。”
得了准许,「索尔达特」方安坐回原位。可他再偏头望向漓时,却骤然迎入一片幽怨。
任漓盯着,「索尔达特」空荡的兜帽下兀自发出声闷笑。
在影逐渐不善的目光中,「索尔达特」连忙开口,引走漓的注意力。
“不过,应该不会有下一次发作了。”
“待这次狩猎结束后,「提基」便会主持祭祀,暂时平息深渊的躁动。”
“到那时,我会下深渊,和捕捉到的光之子一起。”
蓦然回眸间,发辫甩在了漓的面庞。银质发环贴上颏线,冰冷坚硬。
黑衣的影一时怔住了,嗫嚅着唇张合了好几许,最终只化成一声低喃。
“你……?”
“不必惊讶,这是早在我回归百堂之初便定下的事。”
笼在灰衣下的生灵应地很轻松,仿佛在说一件稀疏平常的事。
“也不必担忧,因为这并非是死路一条。”
犹俄好像轻嗤了声。
但晚风变急了,带走了那些细碎的动静。
“不多讲了,「墨」。犹俄到关键时候了。”
转过身,用空着的左手裹住了犹俄的手背,「索尔达特」却又想起什么,腾辗着身子,自右扭过脖颈。
“如果你还有疑问,可以去神殿,找找看深渊督查「狄安娜」。”
“她应当非常乐意解答——”
麦色大手按上浅灰的兜帽,一收紧,便响起了清脆的额门碰撞声。
犹俄大抵骂了什么,但漓什么也没听到,唯见漆黑的丝线自虚空浮现,飘悠悠连接起紧挨的两人。
纯粹的暗顺着丝线,自「索尔达特」的灰衣下游向麦色肌肤,掠去大片空气中的温度。
默默站起身,漓向后退开了两步。
一般而言,人类之间是无法互相传递能量的。
不仅是因为暗能独有的强烈攻击性,人类也少有能够互相信任、任他人抽取一身能量的存在。
但漓看见了。
明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生灵,却能凭借交融的念识,传递着能量与思绪,不分你我、互通有无。
他们有着令影赞叹的坚定意志,与相似共通的赤忱情感。
却以此意志、以此情感——
对光之子抱以最大的恶意。
“你什么都不用做,影之「墨」。”
极度诡异地,两人同时开口了。
沉着的、疏朗的,两种截然不同的嗓音和着相同的语调,吐露相同的字句,径直撞入漓的耳中。
“百堂的问题,百堂来解决便可。”
宽松的浅灰兜帽后、半掩的麦色面庞上,犹俄乌黑的眼瞳不知何时睁开了。
他平静地盯着漓,稳重有力,恍若背负了太多。
不知是代表谁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