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盂血热患者在哪?!”
血泊里,岑安抓着爱德华的下巴,这是他对爱德华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来得及问出的最后一个问题。爱德华的脊骨被掐得粉碎,余温尚在的躯体被滚烫的铁水破坏得极为可怖,整个人像堆在地上的碎烂的肉。
“神的……脚下……”
吐出几个字音后,他彻底没了气息。
报警之后,岑安和D3沉默着,将爱德华阴暗的工作间里所有的磁盘、电子产品、文件,查了个遍。
爱德华的房间不仅被弄得很乱,连磁盘、云盘数据端也都被洗劫一空。
看来凶手的目的,跟他们很相似。
“我们竟然晚了一步,怎么会这么巧……”岑安颓丧道。
“高兴点儿,岑安。”
“高兴什么?线索都断了。”
D3戴上隔离手套,“至少爱德华证明我们的猜测没有错——盂血热患者是存在的。”
D3在模糊的血肉中翻腾着,忽然惊讶道:“他竟然是一只仿生人……”
“你和他当了那么久同事,现在才察觉?”
“嗯,”D3的手从爱德华的颈部一路摸下去,又用另一只手,捏了下岑安的胳膊,“跟你一样,你试试。”
和人类没有区别的触感,此刻也如真人一样,渐渐冷下去,发绀、发僵。
岑安一阵胆寒:“什么材料做的?仿得也太真了吧?”
“这种材料具有奇妙的生物活性,用到仿生领域后,引起过多场全民抗议活动,现在也只能在医疗领域见到,管制很严的,需要仿生协会层层批准。”D3指着自己的脸,“你觉得我真实么?像我这种仿生人,并不是最高级的,我没有血液,没有心跳和呼吸。爱德华才是,真正称得上‘伪人’的存在。”
岑安不解道:“仿生人群体,对人类身份的执念很大么?”
“当人类创造的工具,不再按照必然的设定程序行事,开始追求伦理上的身份认同与主体资格时,一般会被认为觉醒了自我意识,拥有了自由意志。”D3说,“所谓执念,大概就是背叛了原有的工具属性,不甘被任意支配吧。”
“如果这些所谓的自我意识,也是程序虚拟出来的产物,依然在另一个主体的控制之下呢?”
D3耸耸肩:“没有根据的事情,谁能证明?”
“那么,爱德华知不知道自己并非人类?”
“难说。这家伙从不与仿生人进行信息交互,在人群中也是个孤僻的怪胎,没有人知道他的剪刀手是怎么来的。”
D3顿了顿,“他应该很孤独。”
爱德华压在身下的东西被D3取了出来,擦去血污,枪灰色的金属块呈现出钥匙的形状。
“看来,这是爱德华拼力保护的东西。”
“这是……”岑安瞧着眼熟,摸着那凹凸不平的轮廓。
“毛叔给你投射的进入雪原的方式里,有用到它,是从一座雕塑上取下来的部件。”阿兰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
此刻的阿兰,已经被岑安全然剔除了旁人暗加在她身上的监视功能,彻底归他和江烬所有。因此,岑安放心地将黑桃A脑机数据全部交给了她。
“走吧,至少不是一无所获,他的死亡算是零号疫苗有问题的证明之一。”D3迅速清理二人的痕迹,“剩下的交给警察。”
岑安环顾着狭小杂乱的工作间,寻了一处地板,将两张扑克插进地板缝隙,拉过一台不知做什么用的电机,压住那处地板。
D3没搞懂他在干什么。
“走吧。”
爱德华死得太巧了,偏赶在他之前。杀死爱德华的凶手也发现零号疫苗的端倪了么?为什么自己的每一步,好像都在某人的预料之中?
“D3,你说,凶手会是谁呢?”
“不知道。”
岑安捏紧钥匙:“这是通往辑魂雪原的钥匙。”
“哦?”
“在监狱某一处,有一座半人半马神像,这钥匙是从神像枕骨上取下来的,归位后就能开启通往雪原的路。”
“你怎么知道?”
“毛叔告诉我的。”
“看来你很有必要去一趟雪原……嗯?!”
灯光惨白的廊道中,岑安猛地将D3推到墙上,紧掐他的喉管。岑安知道这种压迫动作对不会呼吸、不依赖血液循环系统的仿生人没有任何意义,但他还是想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愤怒。
“我能发现雪原,是你指引的吧?”岑安盯着他。
那日发生了太多事,从疫苗方舱回牢房途中,他被螳螂人杀手打伤,不得不返回方舱,是D3治愈了他,也是D3引导他,亲眼看到神权的机械军人消失在水银一样的雪原入口。
岑安松开他,换了枪,抵住D3心脏的位置,那才是他核心处理器的所在。
“你一开始,就想让我进入雪原?是贺时洄的意思,还是你自己的?”
D3双手举过头顶,笑了笑,如实道:“贺先生的。”
“我差点儿忘了,毛叔说,零号疫苗能在监狱推行,少不了他推波助澜?”
“这一点,你错怪他了,”D3叹口气,“他是个政客,支持零号疫苗,其实也是在支持数字监狱体制改革,建立一种将囚犯困于数字空间进行劳动、教育改造的新模式。”
岑安一愣:“那是他建立的?”
“没错,他的意图在于调控社会就业问题。要知道,AI和仿生人掺和进人类社会的建设后,对普通人而言,工作很难找。本该由囚犯义务劳作的,被他改成了社会福利性岗位,安排给那些因为各种问题穷困潦倒的人,起码能解决他们的温饱。至于被剥夺了在现实世界中劳动、创造价值的囚犯,除了虚拟空间,他想不出除了死亡之外,更好的去处。”
岑安无法站在贺时洄的视角看问题,无从评价,只是心底生出唏嘘。人活着在于劳动、在于创造各种意义上的价值,如今的囚犯仍在劳动——却只是在虚拟空间劳动,被剥夺了为现世创造价值的资格。
D3继续道:“他们的意识几乎一直沉溺在虚拟世界中,零号疫苗防止躯体退化和精神躁郁,是很有必要全监狱推行的。”
“这我知道。”
“零号就算有问题,他肯定是不知情的。现在就算知道了,恐怕一时半会儿也不会终止这项制度。”D3突然冷笑了一下,“毛允和才是真正的疯子,你知道吗?关于囚犯的去处,他的建议是,全部拿去雪原做实验。”
岑安松开D3,D3一点也不介意岑安刚才对他的无礼,两人继续并肩往回走。
岑安戴上风衣兜帽,只露出一半的脸,神情晦暗又凝重。
“D3,我早已身处莫名其妙的困境中。”岑安顿了顿,D3还不知道他并非黑杰克的事实,看贺时洄的意思,似乎也没打算告诉D3实情。
“我不想招惹是非,可我又不全然无辜。我已经意识到我现在所经历的一切,都跟我的过去有着莫大的关联。所以不管来什么,我都不怕。”岑安说。
他扭头,认真地看着D3,“毛叔的雪原到底跟我有什么关系,告诉我。”
“溯。”D3答得很快,语气莫名轻快,“他的新研究里,引入了残缺不全的溯技术。他需要一位拔尖的黑客帮他搜罗全世界的溯技术进度——没错,就是祁越编写的‘伞’程序的作用。”
“他为什么不直接找贺时洄?”
“贺时洄可不敢公开他跟祁越沾点关系的事实。莘讯、蓝朔、亚青环,甚至军盟,祁越从前可是将他们招惹了个遍——黑杰克,你跟他不愧是父子,一个德行。”
岑安原本眉头紧皱,闻言又笑了,“原来贺时洄给我‘伞’,是想让我去跟毛叔斗智斗勇,他隐匿幕后?”
“应该。不过这对你,没什么不好。”
两人一路顺利地回到岑安的重症病房。
“你先回去,”岑安瞟了眼楼梯间隔断门,“我过去抽根烟,透个气。”
“你哪儿来的烟?”
“院长的。”
“不可能吧?”D3狐疑地看着他。
“真的。”
“好吧,”D3指了指头顶,“注意烟雾报警器。”
漆黑的楼梯间里,岑安靠着窗透气,将病房的监控系统翻出来查看,除了江漓下达的指令,还被加注了一道不易识别的屏蔽信号,监控已经瘫痪了,却以为自己还在正常运作。
究竟是谁在搞破坏,想害谁?岑安觉得自己受害的嫌疑最大。
岑安冷冷地笑了一声,小心翼翼地分析着那来路不明的信号,突然,心脏狂跳起来。
这道信号竟然来自范围可控的移动型屏蔽器,屏蔽效果仍在持续,意味着屏蔽器就在附近。
岑安精神抖擞,脑机在他的操作,也跟着亢奋般发起烫来。
不多时,他的视网膜上落了一只三角形的指向标。
岑安贴着墙壁,跟着指标走,一路来到试剂站。这个时间点,人类医护人员已经下班了,机器自动运作,按照每个病房的监测情况配置药剂、医械,一切有条不紊的运行着。
岑安溜进去,以一架废料推车作掩护,悄悄靠近光标终点。
这时,他听到一道女音说道:“还是不行,如果想调IM6-227的病房实时录像,需要经过院长的亲手批准。”
IM6-227,岑安的病房。
岑安躲在废料车之后,不动了,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见试剂站主控台的位置。西装革履的男人闲逸地坐着,身后跟着三名持枪保镖。仿生人护士飞快地滑动着眼前的三维光屏,一道鲜红的指瞄灯抵在她眉心主机的位置。
保镖附身在男人耳边说了什么,男人冷笑道:“那女人还真不好说。不过,一定跟江烬脱不了关系。”
“还是做不到,”护士结束完操作,无奈地看着他,“如果对黑杰克的病房进行操控,没有任何办法绕开院长的视线。”
从岑安的角度里,只能看到男人一半的脸,岑安还是迅速认出了他,周缇。
蓬勃的,充满生机的绿眼睛,此刻正透着蝮蛇紧盯猎物般的阴狠冷光。
“算了,”周缇将手里的什么东西扔在了桌上,“第一轮药剂怎么样了?”
护士将屏幕翻折给他看,“IM6-227的患者已完成注射。”
“很好。总共三轮,务必全送入黑杰克病房。”
他的属下按下自动运转的机器,在黑杰克病房编号的药剂盒里,注入两支发着诡异蓝光的液体。
护士说:“如果如真您猜测的那样,病房里的不是黑杰克,而是别的患者,怎么办?”
“无所谓。”周缇微微一笑,“如果我猜错了,黑杰克死了,不是更好?”
岑安听懂几人对话后,浑身冰凉。
IM6-277病房虽然挂着他的名字,但接受治疗的是云渺,根据她的监测数据配置的药物与医械也都用在她身上……周缇做了什么?!
江烬一早就跟他说过,周缇想杀他,但他没想到周缇竟然会疯到亲自跑医院做手脚!
一轮注射已经结束了……
云渺,我的姐姐,被阴差阳错地注入了药物?!
岑安怒火中烧,没有意识到,身后大型设备的纵向机箱盖缓缓打开了。
就在他拔出枪一跃而起时,机箱里伸出一只手,猛地捂住他的嘴,将他拖进黑暗。
“唔!”
“哐当”一声轻响,机箱盖迅速合上。
外边传来一阵响动,“什么人?”
“嘘——”黑暗的机箱里,白King的脸庞散着荧蓝的光,和初见时一样的纯白复古着装,纤尘不染。
岑安见到他,心放宽了,却生出委屈,“你放我出去,我要杀了那个狗东西……”
“药被我换过了,你冷静。”白King简洁道,依旧紧抓着岑安。
“第一轮注射剂……”
“第一轮也换了,”白King看了他一眼,冰蓝的眸里满是从容沉着,“放心。”
岑安错愕地看着他。白King透过机箱板的缝隙,谨慎地观察着外边的情况。
过了半晌,周缇带人走了,可怜的仿生人护士,被删除了一整日的工作记录,此刻正两眼呆滞地坐在主控台前出神。
两人不急着出去,黑暗中,岑安的心境渐渐平复。
“那女孩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