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淳不再追问。
既然是开玩笑,那就继续开玩笑好了。
朗浔是在几天之后回来,他没有受伤,只是他的情绪好像受到了影响。
见到墨淳和滚刀舒的时候他有些恍惚,像是若有所思。滚刀舒粗犷,他看不出什么,但墨淳却捕捉到了对方的情绪,待到朗浔说完可以偷偷进入苦沟的路线和计划后,墨淳示意朗浔和他谈谈。
“你好像有什么话想问,要是方便的话,你可以告诉我,看看我有什么能帮手的地方。”墨淳为他沏茶,甚至在把茶杯推过去时亲切地握了一下朗浔的手。
或许是被人呼来喝去惯了,身为债奴的朗浔对墨淳恰到好处的肢体接触和礼貌客气的谈话方式太受用了。
虽然谨慎还是让他犹豫了一下,但仍然坚持问出口——“先生,您……您是沃水的特使,和粮油区的执政官们一定很熟络,您……您看得到具体的某个债奴,是被哪个巡岗队长收进来么?”
哦,墨淳一听就猜到了。这朗浔定然是看到了关于他的档案,而好巧不巧,很有可能硕涵就是侵略过他城邦的队长。
“我勉强认识几个执政官,你想了解什么。”墨淳谨慎地回答。
“债奴贩子,”朗浔放轻了音量,说出了这个词,“我想知道……我听说债奴贩子退伍之后是会直接安置的,那有没有可能某个债奴贩子做得特别好,所以就调到别的区——”
“硕涵是债奴贩子。”墨淳直接挑明了话题。
朗浔猛然看向墨淳。
他的眼里有惊诧,但那惊诧份量不足,似乎之前就猜到答案。只是得到了墨淳肯定,仍给他的情绪以激荡。
朗浔之前一直不知道硕涵是债奴贩子,他以为对方不过是个巡岗区要升迁的队长。调过来苦沟磨炼,却赶巧碰上了巡岗区的失窃。
然而当他潜回苦沟区,通过债奴水沟从硕涵的宿舍进入时,他看到了关闭的书房门。
宿舍被扫射得一片狼藉,但书房的门却仍然紧锁。
警戒条拉在屋外,竟是没有一个人撬开房门进入。
说实话朗浔打从见过硕涵手里的那份债奴档案,就产生了好奇,可之前却没机会,直到这会。
他在厅堂蛰伏好一会,屋外只有两个巡岗员在驻守。毕竟从被扫射后,就没有人闯进来过,所以看管也变得懈怠。
何况夜色渐浓,巡岗员甚至喝起了酒,醉醺醺地靠在一旁聊着屁话。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直到他的脚底踩到了一片玻璃。是那天硕涵侵犯他时,扫到地上裂开的烟灰缸。
他静静地盯着那个破片,而后走向书房。
门锁了。
这不奇怪,硕涵已经怀疑他了,又怎么可能给他随意进出书房的权力。而那一刻他甚至没有犹豫,走进后院掰下一根铁丝。债奴确实手脚不干净,这些活几乎人人掌握。朗浔不熟练,但不代表做不了。
门锁并不精致,随着他的翻搅,很快就听得轻微的“咔哒”,再握着把手旋转,门便打开了。
硕涵爱干净,书房一尘不染。所有的文件都堆砌得规整,只有烟灰缸有几个烟屁股,甚至垃圾桶都没有杂物。
书桌后是一张皮椅,一左一右两柜子。一个保险柜,不是朗浔力所能及的范围。而一个木质书柜,摆放着一盒一盒的文件。
之前的扫射目标只是硕涵,以至于整个书房没有人动过也没有人破坏。
虽然屋里没别人,朗浔仍像怕惊动什么似的,蹑手蹑脚地靠近书柜。他一个一个文件盒的标题看过,多数是硕涵手下的巡岗笔记,或者是些开会的文件。
他没有找到债奴档案,但却看到了一个没有标题的文件夹。
那个文件夹已经很破旧了,甚至还有些茶渍。它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打开了书柜,取下了那个文件夹。
而翻开的刹那,好像有一只手掐住了他的咽喉。
这里面每一张,记录的竟是侵略过的每一片区域,所获得的物资表。
粮食,车辆,军备,土地公顷数,损失战士数,以及——收纳的债奴人数。
硕涵是一个债奴贩子。
朗浔惊诧地翻过一份一份档案,硕涵战功赫赫。从他做债奴贩子起,到他被调回巡岗区,他竟征服吞噬过几十处政权,那些政权有的极为孱弱,只有十几万人口。而有的却非常庞杂,他所征服的不过是该政权的某一个地区。
但他的成长是惊人的,因为从最旧的档案往前看,损失战士数一路减少,甚至有的地区是不战而降。而债奴人数却节节攀升,有的征服战甚至能收缴万多人。
不知道多数债奴去了哪里,但基本只有百分之三十左右进入了巡岗区。
直到,朗浔看到了一个政权有几万人,但收缴的债奴却只有几十人。他的手指对过来查看地理位置,瞬间,他瞠目结舌。
那个城邦的名字已经变得那么陌生,以至于他刚刚甚至没认出来——那是朗浔被卖为债奴的地方。
硕涵竟是征服他们城邦的侵略者。
处置方式一栏赫然写着——因反抗兵人数过多,已经进行轰炸与批量清缴。
“对于某个区域采取什么方式,基本是粮油区的指示。所以对于你曾经的城邦,我想即便是硕涵也未必能忤逆或改变执政官们的政令。”墨淳一边回答,一边观察朗浔的表情。
他说的不是假话,但实际上债奴贩子多数情况是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
肥膏们虽然下令收缴某地区,但目的在于资源和劳动力的掠夺。而对于债奴贩子们自己的恶行,肥膏们不是不知道,而是装作不了解。
毕竟这个活本身就饱受争议,能连哄带骗地让平民出身的巡岗队长接手就不错了。
何况朗浔的疑惑本身不是问题,毕竟和区内的行政职能不同,外派的债奴贩子队伍只有一个队长。
所以即便没有说明到底是不是硕涵收缴了他,但只要该地区在硕涵收缴名单上,那想必队长就只有硕涵了。
但墨淳生怕朗浔在这会生出过于强烈的仇恨,那对自己与硕涵的合作企图有害无利。
然而墨淳想错了,朗浔生出的不只是恨,还有夹杂在恨里那说不清的感情。
因为他沉思了好一会,说——“先生,我想知道……他是不是帮过我的那个人。”
“他曾经帮过你?”墨淳不解。
朗浔说是的。
当初他所在城邦被清缴的时候,他太年幼了。整个村落都被轰炸,只有他和他弟弟跑出来。他们在丛林里东躲西藏,但还是给巡岗兵揪出。
因为他被分了枪,所以没能和平民关在一起,反而和伤兵聚集,圈在栅栏。
伤兵和平民的待遇不一样,平民能分到吃喝,但作为抵抗军的他们几乎没有东西吃。
是他害了弟弟,弟弟那么瘦弱,又没有食粮,眼看着就要饿没了。
于是他便在长官巡来的时候,跑出去抱住长官的腿,求他给弟弟一些吃喝。
那长官确实帮了他弟弟,甚至把他弟弟带到营帐里,给他吃饱穿暖。
墨淳听到这觉着那是好事啊,毕竟之前就有过交集,他要和硕涵谈起来也多了契机。
于是他的台词又加了把劲,“粮油区看出身,出身的阶层,出身的区域。据我了解像硼砂这类出身苦沟的平民,都不可能得到真正的巡岗队长待遇。虽然硕涵不是从苦沟出去,但不是粮油区的裙带,即便他想不做债奴贩子,给他的选择也不多。”
对啊,朗浔理解。
之前即便不理解,在和硕涵往来之后,他也逐渐感觉到等级与阶层的划分有多泾渭分明和不可僭越。
就像阿欢所说——硕涵对于肥膏们来说,或许也就是个有官阶的债奴。
要做什么要认定什么,不是自己说了算,而是让你怎么想,你就得怎么想。
可朗浔说出的后半句话仍然让墨淳陷入了沉默,因为——“我弟弟行刺了他。”
仇恨,被侵略的仇恨,流离失所的仇恨。强国之间的资源争夺,让平民之间相互仇恨。那仇恨甚至失了目标,而自己又太孱弱,于是匕首只能够得到最靠近他的侵略者。
吃饱穿暖之后的弟弟有了力气,用匕首捅进了队长的颈窝。
后来的弟弟冲出了军帐,而队长捂着伤口追出来。他还没有来得及让士兵放下枪,那些巡岗员就射杀了跑向朗浔的弟弟。
朗浔握着杯子的手指冰凉。
他讨厌战争,太讨厌了。讨厌到他想起来,眼泪都掉不下。他的眼光干涩疼痛,只记得弟弟被打穿后扑向栅栏。而他却软弱地跪下来,他甚至没有胆量冲去抱住对方。
后来,他们就被拉走了,丢进了巡岗区。
他再也没见过那个债奴贩子队长。
留给他的印象只剩下集装箱的闷热,还有燃火焰时焰苗舔过火靴的黑痕。
硕涵知道他是谁吗,或许不知道,之前是还没有查到。否则若是知道了,他怎么可能就此放过朗浔。
那他当下知道了吗?朗浔也不清楚。毕竟巡岗员又审问出了那么多信息,或许就包括朗浔的来历。
“他会杀了我。”朗浔想说他可能不能带墨淳去见硕涵了,他可以引他们进沟,可至于怎么接近硕涵,得由墨淳想办法。
但墨淳坚定地表示——“他不会。”
当然,墨淳只是在瞎说,他甚至都给不出不杀的理由。所以他只是要朗浔确保自己能见到硕涵,至于硕涵要怎么处置朗浔,那可就不是他的事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