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彩，上次那幅人像速写拿去参赛怎么样？”

美术老师弯腰坐下，帮她改了两处。原本恣意的笔触飞出了轮廓，新落的几笔深褐色修准了形。

蒲兴彩望着画板上逐渐规整起来的主体，意兴阑珊。

“老师，我觉得上次那幅画不够好，要不还是下次吧……”

“哦哦，”老师抬头看了她一眼，有些无奈，“可以先投了试试。截止日期是下个月中旬。”

蒲兴彩不说话了。老师只好将画板还给她。

“还是看你自己的意思，别忘记时间就行。”

又有来参观的学生进门，老师笑着去迎，轻声细语地讲起美术社的活动安排。

“兴彩，”李桃溪挪了板凳凑过来，“你把我画得好漂亮！我可以拍一张吗？”

“好，”蒲兴彩拿好画板，等她拍完，才仔细将画取下来，“这幅送给你。”

“好诶！”

李桃溪顺手拿来干画喷雾，将新到手的肖像画打整好，预备拿回家装裱上墙。

蒲兴彩端详了李桃溪画板上的模糊侧脸一阵，偏过头去瞧角落里的画架。原本坐在那里的两个人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

蒲兴彩随性问起，李桃溪有些惊讶她没注意到那不小的动静。

“走了有一会儿了。女生先走，男生画完了才走的。兴彩你认识他们吗？”

蒲兴彩提起满载混浊涮笔水的塑料桶，拎着颜料盘往隔壁洗手间走。她们在水龙头下冲洗干净画具。

“我只认识那个女生，不过不记得她叫什么名字了。小时候我们是一个画室的，她是那里最刻苦的小学生。可惜没过多久画室倒闭了，我换了画室，就没怎么见过她了。”

蒲兴彩重新折起洗干净的水桶。

“刚乍一见我才突然想起这些事情，我还以为她要留下来呢。她应该现在也还是很喜欢画画。”

“感觉不会，”李桃溪甩干笔上的水，“她今天也没画画，突然跑出去了，可能有别的社团想去吧。”

“这样啊……”

蒲兴彩莫名感到一阵惋惜。

“兴彩，你是打算下周找到新模特了再画参赛作品吗？”

李桃溪观察她的脸色，小心打探。

“还不确定，暂时还没有找到合适的。画不出喜欢的画就先不参加了。”

蒲兴彩分科后新进了理科实验班，在班里继续保持“节能”的生活态度，到现在唯一熟悉的人就是同社团的李桃溪。

“我去问问我之前班上的同学，说不定有愿意来的！”

“那太好了。”

蒲兴彩擦干颜料盘，收拾好东西往外走，晚霞还在头顶舒懒地延展。

李桃溪拿着两张画，有说有笑地跟她一块往校门口走。有门卫盯着，蒲兴彩每回都只能走到门卫室再开始换轮滑鞋。

“兴彩，你好像一直都是滑轮滑来上下学诶，走楼梯不会不方便吗？”

“还好，其实扶着扶手也能走，”蒲兴彩压好最后的卡扣，稳稳当当站起来，“我家不是很远也不是很近，坐公交和地铁都很浪费时间，自行车还得找地方停好。综合下来轮滑最方便。”

“我先走啦。”

她们不顺路。蒲兴彩挥挥手，几步就滑到了对街。

滑到浑身热烘烘的，她刚好到家翻起冰箱，找出布丁咬了一口。冰凉的焦糖味充盈整个口腔，绵绵不绝地带来愉悦。

蒲兴彩光脚趴跪在地毯上，一手托着布丁，另一只手抚过一排颜色不一CD册，抽出一册粉色的翻起来。里面按顺序放着运动系动漫的光碟。

蒲兴彩小心抽出《网球王子》TV版的第一张，放进影碟机。液晶大屏电视放起4：3画幅的老动画，屏幕左右两端总会出现两条黑色宽条。但她不在意，很快集中于初登场的巨熊回击①。

ED响起的时候，她爬起来给自己准备晚饭。因为懒得洗碗，她向来都只做一锅炖，除非妈妈特别点菜。不过现在妈妈还在外面出差，她毫无负担地倒了寿喜烧汁煮乌冬面，听着OP响起，又往锅里丢各种乱七八糟的食材。

蒲兴彩干脆端着锅，盘腿坐在茶几面前，DVD自动播放她再熟悉不过的剧情，但她仍然看得津津有味，直到手机振动起来。

有人通过班级群找她，想拜托她复印一份这周的数学作业卷，据说是到家了才发现自己没有拿到这份试卷。

蒲兴彩看看电视里胶着的赛况，又看看手机里礼貌的请求，有些苦恼。虽然并不记得这个同学具体是谁，但出于人道主义，她还是很快换上轮滑鞋，复印了卷子，奔向最近的三角公园。这地方离他们都近。

不过对方是怎么知道自己家在这一块的？

蒲兴彩短暂疑惑，但很快就抛诸脑后。

白昼还很长。秋老虎尚有余威。沾着汤汁的校服单衣被风吹起，汗津津的后背叫风溜过，凉快得让她在光晕里起了一个激灵。

吃过晚饭消食一会儿似乎也不错。

蒲兴彩放慢速度，刚好在红绿灯前用T字刹住。她站在热闹的归家人群里，百无聊赖地望着摇动的榕树出神。树木的香气让人觉得安心。

很快，人潮裹挟着她向前。她几步滑到对街，绕过花坛就是三角公园那标志性的小金字塔。一串三头身的小孩在上面攀来爬去，连公园名字的字牌都被蹬掉了一半，变成“二用公元”。

一个男生侧身站在金字塔旁边，也穿着石林的校服，不过显然讲究得多，上面褶皱都没几条。

天光在下沉，那人的脸慢慢侧过来，直到正对上滑来的蒲兴彩，刹那间映满余晖。

“陶若轻？”

他不说话，点点头，朝着她笑。那眼尾斜飞上去，正是奇妙又漂亮的弧度。

蒲兴彩忽然发现自己记得这张脸。她新学期第一天就注意到了，但不知道这张脸对应的原来是这个陌生的名字。

“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陶若轻含着糖，从兜里抓出几颗水果糖。

蒲兴彩随便拈起一颗，拨开过于可爱的糖纸，发现里面还印着封印神兽小可②，像是份暗藏惊喜的无料。然而，甜腻的桃子味冲进鼻腔，她继续拈着，只想留下糖纸，不大想吃。

“复印是多少钱呀？”

陶若轻盯着她的手，饶有兴趣。

蒲兴彩知道自己这时最好吃下去，但她不想勉强自己，

“啊，不用了，一块钱，这颗糖就够了。”

蒲兴彩注视着这张因为阴郁而显得特别的脸，同样充满兴趣。

“你想试试来美术社当回模特吗？只用下周社团时间来坐两节课就行。”

蒲兴彩毫不躲闪，脱口而出。陶若轻一怔，眼睛里闪过讶异。

“如果没时间就算了。”

蒲兴彩不想勉强人，后退了一步。

“就……只是穿校服坐着？”

陶若轻不紧不慢，仍旧笑眯眯地看着她。因为有轮滑鞋在，他们得以平视。

“对，那里有很多漫画书，你都可以翻着看，应该不会无聊。”

蒲兴彩凝视着他的双眼，莫名兴奋，甚至跃跃欲试。

在令人心悸的沉默中，长风乍起。陶若轻面对这张洁白无瑕的陶瓷面孔，那对黑莹莹的眼睛里倒映着他的双重身影。眼波也随风泛起涟漪，影子们的发丝纠缠在了一起，无法开解。他陶醉其中，不由自主地答应下来。

“那就这么定了，”蒲兴彩快活地打了个响指，吓了陶若轻一跳，“谢谢你，下周见。”

蒲兴彩游刃有余地旋身，滑进风中，融入夜色。她今天格外快活，不由自主地在空巷子里转了几个圈，甩着腿跳起舞来。

“诶，这个动作很好……”

她轻松落地，很快又做了一遍，越发满意，冲回家逮住铅笔就往速写本上画。

持剑的人迅速闪转腾挪，劈砍突刺，舞成一阵旋风，席卷了七八页纸张，才堪堪停下。

蒲兴彩伏在桌边，大汗淋漓。她盯着画，随意抹掉汗水。潮湿的手贴上铅笔杆的塑料皮，一阵打滑，实在耽误画。她不得不去洗手，沾上肥皂的香气，擦得干干爽爽，又继续埋头画下去。

蘸水笔笔尖落在纸面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清晰明快。狂乱的分镜草图很快被墨色线条理清，画面中间被一剑劈开，下一格斗笠一掀，露出侠客笑眯眯的上半张脸。

雌雄莫辨的主角张开嘴，蒲兴彩在旁边勾出对话框，却一直不知道该写什么台词。

“追风赶月万燕归巢流星一番剑！”

蒲兴彩痛快喊完后就抿紧了嘴，下意识揉起头发，自然卷变得越发蓬松，在头上堆成一团。

“好像太中二了……”

蒲兴彩站起来，捏着蘸水笔杆，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果然特写配的台词要简洁才能显得帅气……”

蒲兴彩光脚在木地板上打转，踢踢踏踏，止不住地碎碎念，却又一如既往乐在其中。

她猛地一跳，怪叫一声坐到桌前。沾满墨水的手指兴奋得颤栗起来。

画中人笑得更有神采，不知不觉间重叠上现实的多重影子。

“找到你了。

她在话框里写下这行字。几乎只有人物的漫画忽然生出了故事，自然而然地演绎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