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彩灯还没布置好。工作人员扛着工具,爬上手脚架,搭那湖边的巨型莲花灯。
林梦俭坐在人民公园长椅上看时间,怕天黑得太晚,又怕自己约的不是时候。然而文月渠准时出现,穿着和冬季校服没什么两样的黑色长款羽绒服,背着瘪书包,手里还提了个纸袋子。
林梦俭起身去迎,止不住地想对她笑,然而一牵动嘴就疼起来。
“你拔完牙了?”
文月渠盯着他的脸看。
“嗯,前几天去拔了最后一颗,”林梦俭苦笑着捂着脸,有些不好意思,“还是很肿吗?”
“还好,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哦对了,”文月渠直接把纸袋递给他,“这个送给你,谢谢你借了我那么多书。”
林梦俭低头看,一眼就认出那是同款空白本,惊喜异常。
“你专门又跑回去找了?”
“那倒也不是,”文月渠缩起冻僵的手,“和朋友逛街的时候在路边文具店偶然找到的。店家说是存货,刚好剩这本。”
“最后一本?”林梦俭感动又犹豫,“那你以后……”
“没事,”文月渠满不在乎地摇头,沿着江边慢慢走,“我当时本来也只是随便买的一本。我很容易厌倦,所以每个本子都不一样。接着用别的空白本就行了。”
“哦哦,这样啊,谢谢你……”
林梦俭珍惜地提着袋子,忽然想起自己也带了礼物。他慌忙从背包里找出礼物盒,只有鞋盒的一半大,也是牛皮纸包的。
“我刚好前几天去工坊,就做了这个,希望你以后能用得上……”
文月渠立即道谢,下意识向他确认:“我现在可以直接打开吗?”
林梦俭一点头,文月渠就拆开盒子,拿起里面打磨光滑的杯子来。说是木头做的,但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带着暗紫色的光泽,又像是玉石,底部雕刻了一圈图案。
“虽然是木头做的,但是刷了大漆,不用怕发霉,也不容易坏。”
林梦俭看文月渠低头摸索着杯子,又有些忐忑。
“准备完了才想起好像不能送杯子……”
“为什么?因为悲剧?”
文月渠把杯子翻过来仔细看,“我不信那些。”
她用指腹在图案上慢慢挪动,感受那不平整。一只卡通狗站在中间,和一群猫手拉手。
“为什么只有一只狗?这个好像是比格犬?挺可爱的,就是眼神想刀人。”
“因为……”林梦俭走过石板桥,说得很小声,“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像比格。上次你说你的朋友像猫……”
林梦俭看着她的背影,鼓起勇气。
“我要转学了,明天上午飞回老家。希望以后,你能一直和朋友们在一块,天天开心。”
文月渠忽然停在桥上,回头惊愕地看向他,心中隐隐的预感成为现实。黄昏在她身后晕染开来,斑斓的溪流在她脚下一去不返。
林梦俭一口气说完,就低下了头,没听见动静,又悄悄抬头,瞧见文月渠的表情,难免羞怯起来。
“为什么突然要转学……”
文月渠移开视线,继续往前走。
他们走下桥,走进余晖里。
“因为拔完了最后一颗智齿,年也要过完了。”
他们对视了一眼,对真正的原因心知肚明。焦躁在脚步声中弥漫开来。文月渠紧攥着牛皮纸盒,焦虑着最后的问题。
“我一直很想问你,”文月渠的声音在抖,急迫却又忽然心生惧意,“高一的时候,我看到你给崩溃大哭的李桃溪递纸。我一直以为你们认识,但后面才发现你对陌生人都心软。所以,军训的时候你明明都不认识我,到底为什么要说我笑得很傻?”
“算了,”文月渠说完就后悔,但又莫名心头火气,干脆破罐子破摔,“你那个时候,看我不爽吗?”
“啊?”林梦俭涨红了脸,连忙摆手辩解,“肯定不是啊,怎么会呢,我,我当时是想跟你说上话,我以为你会跳出来骂我两句……”
“哈?”文月渠皱着眉头,但胸腔里的那股气消散了,“你在说什么鬼话,怎么会有人自己找骂?”
“对不起,我那个时候太幼稚了……”
林梦俭捂住脸,被烫得往前走了几步。
“但是我从来都没有讨厌过你,真的。军训的时候,我因为紫外线过敏长了红疹,一直戴着班主任的花边帽子坐在旁边观训。总有男生笑我娘娘腔,有时候帮忙发水发藿香正气液,他们都要在我面前舞,让我发不下去。你在后面排队等水,翻了个白眼,大吼一声‘吵死了,拿完了就走!’他们就都灰溜溜地走了。”
林梦俭说着说着放下手,逐渐朝向文月渠。晚风在他耳边萌发,吹起他眼波里的星星。
“高一结束去看献礼电影的时候也是,好多同学对着我的粉色衬衫窃窃私语,但你就像没注意到一样,只是和往常一样看我。坐在你旁边就总是很安心。”
文月渠脸上显露出一片茫然,像是努力检索记忆却还是只剩空白。
她肯定不记得了,林梦俭早就知道。
“那你高一的时候不怎么搭理我,是以为我讨厌你?”
他们站在糖葫芦小车面前,终于得以轻松地谈论这个需要坦诚的话题。
“是,”文月渠选了草莓糖葫芦,干脆地点头,“我不爽了很久,但后来又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想问,可突然问又很神经。结果……”
文月渠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这一整天都在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林梦俭挑了一串豆沙山楂的,和她一块走上□□。人开始慢慢多起来,大多携家带口。他们走近两边的花灯,仔细去看垂下的数条灯谜,猜中一两条,便去路边换糖吃。
他们往出口走,安静了不少。蓝色的仙女花灯动起来,在坡上翩翩起舞。文月渠一边在前面走,一边仰着头看,瘪书包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
两人的糖都快吃完了,嘴里甜得发苦。林梦俭走得越来越慢,捱到地铁长椅上。这回他的车先到了,他没动,文月渠却先一步进去。
“我送你。”
林梦俭原本是想这么说的,但文月渠先他一步说出口。
林梦俭的牙又开始疼。今天不该吃那么多糖的。他从兜里拿出六条灯谜纸,跟文月渠商量怎么分。
“一人拿一张最喜欢的,然后随机抽两张?”
文月渠自然而然地单手握拳,出石头输给了林梦俭的布。
“你先。”
林梦俭犹豫了一下,视线短暂停留在第一张,却又移开,最后拿走了第二张“月光下散步(打一成语)”。
“我果然还是,这张!”
文月渠直奔主题,拿走第一张“一口咬去多半截(打一字)”。
他们将剩下的四张背过来,随机抽出来。林梦俭看着“一口咬掉牛尾巴(打一字)”出神。
“这两个好像,换糖的时候猜出来的人也很多。”
文月渠把自己的也拿过来。
“是,可能单字比较简单吧。”
林梦俭摩挲着牛尾巴,珍惜地收了起来。
地铁到站,文月渠也跟着下了车。其实一出地铁站就是家属大院,但林梦俭莫名说不出口,在大街上又走了一截。
文月渠不说笑了,绷着脸,捏紧书包带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太晚了,就到……”
林梦俭刚出声,就被文月渠给打断了。
“林梦俭,”她忽然转头,抱着自己的书包,浑身紧绷,“你现在……”
“嗯?”
“你现在还想看我的手札本吗?”
林梦俭有一瞬错愕。
“嗯,”他轻声问,“可以吗?”
文月渠眼眶发红,将手札本拿出来。林梦俭双手接过那厚厚的一本,觉得有些沉。他想自己现在恐怕只来得及翻一翻。
然而文月渠说着“谢谢你”,就大步跑回了地铁站,连书包都没来得及拉好,近乎落荒而逃。她一次也没有回头。
“等下,这个——”
林梦俭捧着手札本追了几步,已经完全看不见文月渠的身影。
为什么?
林梦俭往回走,坐到行李堆里也还是在想。
为什么要谢我?
不是再见,而是谢谢?
林母早早睡下,毕竟明天的早班飞机。而林梦俭睡意全无,扭开台灯,一页页细看手札本。结果直到林母推门催他起床,他也还在书桌边坐着。
“小俭?”
林梦俭侧过头,吓了林母一跳。
“怎么了?别哭呀,太舍不得这里了吗?”
林母上去摸摸他的头,看见桌面上的手札本,“以后又不是不能再回来了,你舍不得朋友们还可以线上联系呀,现在这么方便……”
林梦俭起身洗脸,默默背好行李坐上去机场的车。林母仍在安慰他。但他终于明白过来文月渠最后的意思。
他们不会再联系了。
飞机起飞,失重感带起一阵心悸。
林母戴着眼罩继续补觉。林梦俭靠着窗,翻开手札本,摩挲过个别被晕开的墨字,继续读她十六岁的诗。
“送你一匹六脚马,
踩过长冬连天的云翳,
带走腐烂变形的记忆,
融化在旸谷的光晕里。”
林梦俭合上手札本,拿出文月渠送的新本子放在上面。一张粉色的便利贴从里面掉出来,他捡拾起,才发现是折成的衬衫。背面写了几个小字。
“可以用这个本子写点什么:)”
林梦俭翻开空白本,却久久无法下笔。他忽然明白了些许文月渠那时无法作画的心情,但似乎太晚了。
文月渠不会再和他联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