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的一天,太阳正毒。
刚军训完的文月渠半点都不想动,穿着睡裙瘫在凉席上出神,偶尔翻看一下自己晒得黢黑的两条膀子。老旧的手机扔在一边,还在不断冒着消息,多半是有人在新班级群里水群,但她无心去看。
先前班长在空间转了军训合照,大家都在评论区吐槽拍得丑。莫名有个人提到了文月渠,说她笑得傻。
文月渠盯着合照,放大因为被迫掀起刘海而变成卤蛋的自己,发觉那表情看上去确实不大聪明。
她更生气了,跑去班级群把这个人抓了出来。紫粉色晚霞头像,名字叫林梦俭。军训七天下来,文月渠根本不记得有和这号人说过话!
搞什么,关这人什么事……
窗子都打开了,然而还是半点风都吹不进来。文月渠搬来电风扇,支起床上小桌,看起暑假借的书。正好有一本伍尔夫的薄书快看完了。
老电扇呜呜地吹,外边传来市声,还有两声文母搓麻将到兴头的喊声。文月渠都习惯了,照旧翻自己的书,任凭热汗爬满后背。
看到实在喜欢的部分,她就拿来书摘本,将那些触动人心的句子都写下来。桌子很窄,写字不太稳,她尽管已经掌握了窍门,但总归写得没有平日里好看。
店铺的门帘被剥开,甩出匡擦声来。皮鞋敲在地上,来回刮擦几下,有些不耐烦。
文月渠沉浸在书里,没注意。那客人又撩开里边的一道帘子,径直往里冲。
“老板,拿三盒套!叫好几遍了!”
文月渠猛然惊醒,一抬头看见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站在红帘子边,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自己,打量着这个店铺内部勉强隔出来的狭窄生活区。油腻腻的视线在潮热的空气里滴溜溜地转。
文月渠抿紧嘴,觉得一阵嫌恶和屈辱,自下而上地盯回去。
客人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又扫视了一圈,才放下帘子回前面去。文母恰好丢下牌局,急忙赶来,三两句话又卖出一套新进的玩具。
“老板娘,真的好用吗?”
“好用!信我噻,拿回去试哈,又不贵……”
红帘子围起来的暧昧区域里,两人又自在地说了两句黄色玩笑。文母拿出黑塑料袋将货装好,送走客人牌桌都开新一局了,便赶紧扭身冲进里面,插着腰就开始数落。
“客人来了你招呼两句噻,人家差点都走了!我就在门口也不喊我,天天跟个闷葫芦一样窝在家头发霉,敲你两下都不晓得开腔!”
文月渠攥着笔,手隐隐发抖。文母翻箱倒柜,摸出烟盒,抖出一根新的来。她盯着剩下的几根,觉得不对劲。
“你是不是偷我烟了?啷个少了一根?”
文月渠倔强地抬头,提醒她的话里带上了烦躁。
“明明是昨天被弟娃掰断的!”
“不是就不是嘛,吼那么大声……”
文母喷了一串烟圈,熏得文月渠咳嗽起来。
“你出去抽嘛,”文月渠皱着眉头,凑到电风扇跟前顶着吹,“屋头味道一直散不走。”
文母睨她一眼,往外走。
“你天天哪个都看不惯……”
“妈!”
文月渠忽然将她叫住。
女人衔着半截烟,一只手刚撩开帘子。亮光透过俗气的蕾丝花纹,在她脸上落下浮动的阴影。
“说了好几次了……”话到嘴边,文月渠又踌躇起来,“换个木门嘛,人家动不动就往里面看,打眼就是床。”
女人嗤笑一声,凝视着她皱巴巴的睡裙。
“说那么夸张,哪个叫你大中午了还不换衣服嘛,一天天邋里邋遢,这会儿晓得害臊了。这屋子本来就不通风,换成木门更闷了,你少东想西想。弟娃快回来了,你记得煮牛肉面,昨天炖的笋子牛肉还在冰箱头。”
外面吆喝的声音大起来,一局快完了。文母赶紧奔出去,加入新一局。
文月渠叹了一口气,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期待些什么。她抱着一团衣服,掀开这屋里的第三道帘子,挤进三平的洗手间换上。这里只有这么点空间是全封闭可上锁的。
出了厕所,就是洗手池,旁边连着仅有的一个灶眼,再右就是防盗窗了。靠墙的位置挤了条窄柜,乱七八糟地堆满了锅碗瓢盆。转身掀开帘子,就又回到了起居室。一人高的冰箱对着床尾,夜以继日地发出嗡嗡声,以至于文月渠早已习惯了,将其当成了自己心跳的一部分。
打开冰箱,满得视线没处落脚,一股潦草凑合的油脂气味弥散在每个角落。她端出一钵凝固的肉,放到灶上热起来。
苍蝇乱飞,怎么也打不走,还叫得恼人。文月渠翻找出挂面和半截白菜,想了想又摸了三颗蛋。
外面传来响动,肥硕的男孩炮弹般冲进来,嗅着香味扒开门帘。
“文月渠我要多加牛肉!好多好多的牛肉!”
他没大没小地叫着,四五岁正是爱学大人说话的时候。
“嗯,你出去等。”
文月渠头也不回,架上大铁锅烧水煮面,排出三只碗往里舀牛肉。
先各舀大半勺,再捞上一大一小两碗面,最后盖上半勺牛肉。至于她自己的那大碗,则是在底下铺上满满两大勺肉,盖上面条被子,撒上最后一点汤底和肉渣。
“吃饭了!”
文月渠三两下支开折叠桌,这既是饭桌也是书桌,只不过大部分时间都和油污相伴。
她们这一家三口就坐在床边或者塑料凳上,端起各自的碗,吸溜浓郁的牛肉面,忙得没法说话。
文家豪年纪小,还很容易糊弄,捧着小山似的碗傻乐,狼吞虎咽起来。文母让他慢点,顺手又拨了两块牛肉给他。
文月渠慢条斯理地捡笋子吃,再冷不丁从面条下面挖出一大块肉塞进嘴里,享受这种偷藏的窃喜以及自给自足的偏爱。
“我去隔壁子演武堂,有人来了你招呼,不晓得的就喊我!”
文母撂下碗跑了。演武堂就是附近的麻将馆,常年不缺人搓麻将,去晚了只有站着看的份。
文家豪赶紧打开电视机,全神贯注地盯着大屏幕里的动画片。
电视屏幕是这屋子里最大的单件东西,足足四十二寸,屈尊降贵地坐在柜子上,无时不刻显露着那个男人在外人面前滑稽的虚荣心。
文月渠肆无忌惮地吃完牛肉,又去捞了半碗面,就着浓汤和笋干,舒舒服服地吞下肚。干瘦的身体都沉了一截,迟钝地发育起来。
洗过碗,文月渠擦干手和桌子,在饭桌边继续看书。文家豪哈哈大笑,和电视机一样吵。但文月渠充耳不闻,噪音是她生活中剥离不开的一部分。而且放任小孩看电视她才能有自己的一点时间。
翻过十来页,外面传来响动。文月渠放下书,走出去。
一对年轻情侣站在店外。文月渠松了口气,希望那姐姐进来,但最后只有男生进了第一道帘子。他看着文月渠,有些不自在,眼睛慌乱地寻摸到了要买的小盒子。
文月渠熟练地抖开黑色塑料袋,按照指示捡了三个进去,还搭了三袋同品牌的单包装油。
“这些是赠品,一共75,这边扫码。”
男生扫了就跑。女生打量了文月渠两眼,挎上男朋友的胳膊,嬉笑着往前跑。
“……她看着好小,还在上学吧?”
“我怎么记得之前这里是个阿姨啊,哎哟,尴尬死了,快走啦!”
“哈哈哈!”
两人你撞我我撞你地跑远了。
文月渠听着越来越远的声音,站在红色的空间里,凝视着大大小小的货,还是觉得一阵不堪细看的恶心。吃下去的油荤都一齐上涌,糊在喉咙那,叫人百般想吐。但她到底咽了下去,打出腐臭的嗝。
她将整壶水都一饮而尽才缓过来,半张脸都水津津的。
文家豪觑她一眼,忽然变得安静了,眼神对着电视飘忽。
文月渠下意识觉得不对劲。她坐下来,才发现自己倒扣的书合上了,正放在桌面上。
“你动我书了?”
文月渠心一凛。
“没有啊,我在看电视。”
文家豪不敢看她。
文月渠冷下脸,快速将书从头到尾翻了一遍。有插图的地方全部被用红色蜡笔画了鬼脸。原本卡在书里的书签也被画得乱七八糟,遍布折痕,一头栽进了垃圾桶。
文母是被别人叫回去的。
“你家娃儿在铺子头打架,吵好凶哦,你快去看哈嘛!”
“啥子哦,他两个打得起来个鬼,碰!”
文母不大在意,但还是拗不过,到底屁股挪了坐,施施然往回走。还没到店门口就能听见孩子哭,她这才慌张地跑起来,冲开帘子瞧见文月渠揪着弟娃的衣服在骂。
“不要动我的东西!不要动!我跟你说了好多遍!”
文月渠咆哮着,音量聚集成比身躯还庞大的巨兽。
“你抓到他干啥子!他都喘不上来气了!”
文母上手把文月渠撕巴开,赶紧去给文家豪顺气。
“又咋子了嘛你?弟娃支气管炎一直有病根,你这样他要噎到的啊!”
文家豪抱紧文母,哭得更大声了。
“他又在我的书上乱涂乱画!”文月渠的胸腔鼓起,像是下一秒就要爆炸,“那是图书馆借的书!”
文母皱着眉头,拍了文家豪的屁股一下,小声骂了两句。文家豪不哭了,趴在她身上装死。
“借的书你自己不晓得收好吗?他还小的嘛,他又不晓得哪些重要,你做姐姐的要收拾……”
“我还要收到哪里去?”
文月渠从床边站起来,“这屋子就这么大,楼上也没位置,我要把书藏到天花板里头吗!”
文母猛拍桌子,手指着文月渠,几乎就要打到她脸上。
“你现在是嫌弃我们没本事吗?你耍长了,你好有本事,一天到晚逮到人就骂!你这么有本事怎么不搬出去?”
文月渠抿起嘴,看着文母的嘴一张一合,谩骂声在她耳边像流水般涌过。心里积攒已久的愤懑忽然消散殆尽。她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她永远不可能说服妈妈。讲道理会被用情感打压,露情绪会被用道德挖苦,吵架到最后总归也翻不过长幼尊卑的大山去。
文母滔滔不绝地发泄情绪,指责她的自私自利。文月渠终于放弃了交流,直接提出自己琢磨已久的诉求。
“我不要再住店里了。我要搬到楼上的杂物间去。”
二楼也是文家的屋子,但却是个简陋的一居室,只有一个大卧室和一个厕所,连带一间用卧室隔出来的小杂物间。
“你简直疯球了!”文母翻了个白眼,“杂物间窗子都没得,床也放不进去,睡个锤子!”
“里面有张一米的小床,翻出来就能睡。”
文月渠目光炯炯。
文母嗤笑一声。
“要搬你自己搬,灰多得很,反正我是不得管,随便你在里头闷死!”
文月渠不管。她立即行动起来,冲上二楼就开始打扫,竭尽全力腾出空间来。
杂物间不到五平米,和旁边的卧室只有一层薄薄的隔断。一米的小床靠着隔断放,再把坏了门的大衣柜往房门边推,屋里就不剩什么空间了。
文月渠又吭哧吭哧拖来垃圾堆附近人家丢掉的旧桌椅,艰难地塞进床边的空隙。成堆的书籍塞进没门的半边衣柜,书包扔在床位,她将自己也甩在床上,久违地快活起来。
屋里吊着一只裸|露的电灯泡,轻盈的灰尘在一团暖黄光晕里飞舞。她汗津津地躺在床上,看着发霉的天花板傻笑。
这是十五岁的文月渠。
在高中正式开学的前三天,她终于争取来了自己的第一个房间,尽管只是没有窗的杂物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