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决定着帝国未来命运走向的会议,却发生在名为蔷薇厅的小小精致客厅,奢靡华丽的水晶帘后,是看似风轻云淡,实则恨不得对彼此饮血啖肉的大贵族们。
正常情况下,只有九人拥有进入其中资格的蔷薇厅,在今天迎来了第十个人。
体现了帝国各个时期不同审美倾向的盖亚宫内部结构十分复杂,花了几百年的时光建造而成的宏大宫殿是历代大帝的居所,直到上任以赛大帝下令加急竣工,这段边住边装的辛酸史才彻底终结。
而这位大帝之所以如此着急,其中也有一则逸闻。
故事同样发生自一次蔷薇厅会议,波吕斐斯当时的族长对一半金碧辉煌一半简陋土坯的盖亚宫大肆嘲笑,以赛大帝顿觉颜面无光,一怒之下向波吕斐斯下达了“荣誉婚姻”的敕令,这个家族被捧为掌上明珠的唯一直系雄虫就此进入盖亚宫,此后终生都没能回到自己的家族。
所谓荣誉婚姻,是指一名虫族彻底脱离自己原本的家族眷属和所有政治关系,彻底成为另一名虫族的附庸,其所有社会关系都会被打上另一个虫族的烙印。
这由某任雌虫大帝在寂灭之灾后的混乱纪提出,目的就是协助完成雌虫对雄虫的侵占。
那时的虫族刚度过挣扎求生的严冬纪,与雌虫并肩作战开拓宜居地的雄虫刚刚离开前线,就面临着巨大的背刺。
这个时期的雄虫可以说没有任何人格尊严,随时面临着被看上他们的雌虫强行缔结“荣誉婚姻”的危险,经历了血与火的战士被迫远离政治与军事权力,完全回归家庭。
持续了几百年的混乱纪最终被千年前的塞缪尔大帝终结,针对雄虫的荣誉婚姻也就此成为虫族历史上一段辛秘血泪,无数的雄虫以死亡反抗这种侮/辱掠夺,可以说这是神蜕降临前雄虫数量暴跌的首要原因。
所有虫族都知道雄虫有多珍贵,却依旧选择背刺,于是雄虫报之以对这个种族的抛弃,无论如何都不肯降临。
直到神蜕西弗的出现,雄虫出生率才恢复正常,当时的社会环境也在多方努力之下变得宽松友好,无数保护雄虫的法律和组织如雨后春笋般诞生。
直到如今,荣誉婚姻几乎彻底废除,即便出现也是政治意味多于婚姻意味,近一百年来也只发生了两次,并且全都是雌虫自愿加入雄虫所在的家族,其中一次就是诺奇改姓波吕斐斯。
值得一提的是,当初被以赛大帝强行缔结荣誉婚姻的雄虫,正是以赛大帝在逃亡途中为讨其欢心而丧命的雄虫,这个雄虫事后也被亲手砍下以赛大帝头颅的赫德卫兵长掳走,最后不知所终。
凝聚了无数艺术大师的心血终于建造完毕的盖亚宫,有着随处可见的优美喷泉、典雅雕像和明净池塘,和风丽日之下,池塘湖泊犹如碎落的明镜,在盖亚宫的各处反射着璀璨光辉。
阿缇琉丝虽然陪同兰因大公一同前往盖亚宫,但身为继承人的他并没有迈入蔷薇厅的权力,百无聊赖之中,他逛起了盖亚宫花园,夏盖则带着厄喀德那的其余亲信被留在蔷薇厅外,时刻关注着其中动向。
幽深狭长的小道两侧尽是精巧搭建的篱笆和花架,葱葱郁郁的椴树、明艳夺目的绣线菊和洁白的雪蔷薇让行走在曲折小道上的行人只能听到隔壁笑语却无法看到对面之人的面容。
正信步闲逛的阿缇琉丝,倏忽间听到小道的另一侧传来小提琴和长笛欢快纯净的音色,被习习和风吹散,流淌在花园之中。
他不由驻足片刻,辨认出是自己年少时喜爱的快步舞曲,于是毫不吝啬地为另一头的乐队献出掌声,朗声笑道:“我听了阁下的演奏,本该按照盖亚宫的礼仪献花,但实在可惜,我没有带花而来。虽然可以就地取材,但花朵总是开在枝头更加美丽——”
姿容姣好貌美的雄虫开了个玩笑:“所以请收下满园春色,作为我衷心的赞礼。”
这般说着的青年却比所有春色都更加熠熠生辉。
盖亚宫花园各处都有这样的乐队,是给客人们准备的巧思,像彩蛋等待着被游客发现。
那头的乐队吹了三声小号,嘹亮辉煌而具有穿透力地回应阿缇琉丝,原本欢快明澈的乐曲在暂停这一瞬后以更为欢乐活泼的节奏蹦蹦跳跳地从琴弦跃下。
“这个时间出现在盖亚宫,阁下想必是要前往蔷薇厅,不如与我同去。”
当舞曲度过最热烈的部分,即将行至结束时,另一边突然传来一道优雅低沉的声音。
沉浸在乐曲里的阿缇琉丝下意识升起防备之心,断然婉拒道:“多谢阁下好意,但我不喜欢和陌生人同行。”
“同行过后就不算陌生人了。”
无意探究对面的身份,阿缇琉丝强行转移话题:“要前往蔷薇厅的话,这个时间点阁下已经迟到了,请加快步伐吧,迟到并非绅士所为。”
对面听闻此言也不恼,只是笑叹:“这首舞曲过于欢快,让人想到曾经的青春,不由自主就在此驻足。一晃神而已就已经过去这么久,是得走了,但是在此之前还未请教阁下名讳。”
人无法同时拥有青春和对青春的感受,这首欢快的青春舞曲也是如此易逝,短暂的热烈后便将走向结束,但他并非像自己说的那般有诸多嗟叹,只是烟瘾犯了又不愿屈服,所以在花架下多站了会。
这边的阿缇琉丝不欲自报家门,又深烦此人之难缠,于是敷衍道:“我只是尼普顿的无名眷属而已,有事找他们,不必结识我。”
茂密树篱的另一头,正和自己的亲信们大眼瞪小眼的谢默司陷入了沉默。
他记得自己就带了这些人来盖亚宫,对面是从哪冒出来的?
谢默司不由失笑,朝对面温和道:“那么,我先行一步,还请阁下慢步欣赏。”
说完,指间未曾点燃的雪茄被他垂眸冷眼丢弃,带着温和笑意的高大雌虫毫不停留地转身离去,他身后的亲信自然无比地捡起那支雪茄,快步跟上他的步伐。
这是阿缇琉丝和谢默司都不曾知道对方身份的相遇,这一次,阿缇琉丝依旧没有认出这个雌虫,而谢默司虽然莫名觉得对方的声音耳熟,也因过了多年,并未将之从记忆的宝匣中翻寻而出。
他只是一边试图回忆,一边带着自己的亲信前往蔷薇厅,而在几分钟无果的苦苦思索后,最终不得不遗憾放弃。
路边一次偶遇,已经花费了超出这位尼普顿现任族长意料的时间。
他本该在蔷薇花架下就漫不经心地将这次偶遇遗忘,却让它在前往蔷薇厅的路上始终纠缠自己的思绪。
这一次,谢默司对阿缇琉丝说的“我先行一步”,是一句在多年后灵验的谶语,命运已经在无人觉察的角落加快了步伐。
几年后,不得不奔赴诸神黄昏之战的谢默司最终留给阿缇琉丝的,也是一个背影,一个充满了不舍和无奈的背影。
在此之前从来没有过任何信仰,也不相信任何神明的谢默司无数次于深夜对着朱庇特的神像弯下双膝,这个从来都云淡风轻、冷淡温和的雌虫在无尽的绝望里祈求神明能够垂怜阿缇琉丝。
他找遍了宇宙里虫族可以涉足或不能涉足的所有星系,却再也没有找到第二株龙牙,命运最终没有垂怜他心爱的小雄虫。
他说永远不会离开阿缇琉丝的床边,会一直一直陪着他坚韧不已的、拥有着勇士意志的小雄虫,可孱弱至此、枯坐病床的阿缇琉丝却说:不要停留在我的手边,你当去往更需要你的地方。
阿缇琉丝说:帝国在呼唤你,每天数以百计死去的士兵比我更需要你。
已经挖去族徽的青年再也不曾自居厄喀德那,谢默司却看到他身上始终没有远去的巨蛇意志,在这一刻,谢默司终于明白为什么玛尔斯大帝曾感叹厄喀德那常出英雄。
阿缇琉丝是曾经和自己的军队共同血战至最后的优秀将领,是已经许久不曾奔赴前线的退役军官,也是此刻病房里奄奄一息的病人,然而那双自夏盖死后便死寂无神的眼眸再次充满了光辉,像一个将军优雅地行谢幕礼,对着自己的敌人发起最后的冲锋号角。
他将挚友推离自己的病床,含笑看着对方的远离,说着——
这不仅是你和神教的战争,也是我和祂的最后一战。去打败祂,去拯救所有需要我们领导的虫族,代替我去成为英雄吧。
谢默司最终成为彻底击败神教的帝国英雄,这个自青年时起便对英雄名号不屑一顾的强大将领,继承了所爱之人的意志,带领着阿缇琉丝所爱的一切人和事进入被后世称为“黄金纪”的全新时代。
帝国进入黄金纪的第十年,所有内忧外患被彻底平定,这位名垂青史的大帝也就此溘然长逝,彼时的他仍处于虫族生命的鼎盛期,却带着一身战争病痛和一颗死寂多年的心长眠于心爱之人的身侧。
这次是真正永远的相伴,不会再有任何人先行一步了。
等阿缇琉丝回到蔷薇厅时,会议已经彻底结束,他问夏盖这次死了几个人,后者则一边为他递上茶水一边回复道:“一个人也没死。”
因为尼普顿和厄喀德那的共同支持,其他选帝侯最终哑火,亚努比斯毫不意外地从勒托手里接过选帝侯的一切权力,正式替代后者加入九大选帝侯。
阿缇琉丝听着夏盖的解释,在对方解释完毕等待自己的回复时,看着蔷薇厅外的花架随意道:“雪蔷薇不错,阁楼花瓶最好也换成这个。”
夏盖将他这句话放进心里,日后无论什么季节,阿缇琉丝的阁楼里总带着雪蔷薇的清香。
直到多年后他离开厄喀德那,直到他精神力衰竭住进重症病房,洁白清香的雪蔷薇都不曾有一日在他眼前消失,如同夏盖始终跟随着他的身影般弥久永恒。
认真负责的副官总是亲自挑选即将被呈现到阿缇琉丝面前的花朵,缺枝少叶的不要,不够馥郁的不要,只有在他看来十足完美的才能够进入阿缇琉丝的视线。
他的军服也因此染上雪蔷薇的味道,外表冷漠桀骜的军官却带着一身花香,像冰冷强大武器的唯一致命弱点。
这个弱点也最终将他毁灭。
他不只为了那唯一一簇龙牙而死,也是为了日日夜夜在他心头浮现的雪蔷薇而死。
在生命的最后,寡言少语的副官想的是——
他可以活下去真的是太好了。
抱着这样美好愿景死去的副官,并未在意自己不断流逝的生命,足以摧折钢铁意志的剧痛甚至未让他发出一声哀鸣,因为支撑他意志的是比钢铁还要坚不可摧的雪蔷薇。
只是很可惜,少将再也看不到自己为他送去的鲜花。
不过没关系,会有别人为少将送去雪蔷薇的,在他活着时令他厌烦的竞争者,在他死后却令他由衷开心,即使自己止步于此地,也总有人会爱少将的。
但他更希望少将不需要任何人的爱也能幸福地活下去,永远坚定地向前走,不再因任何人、任何事而回头。
包括自己的死。
活着的时候,夏盖难免会想,如果有一天自己死去,少将会不会为他流泪,会不会因此永远将他铭记,可真到死前这一刻,他想的却是不要流泪,也不要铭记他。
如果忘了我会让你过得更舒服,就请将我遗忘,除了你的荣誉外,不要背负任何沉重之物地向前行。
向前走吧,我亲爱的少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