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马车沿着高街嗒嗒作响地朝达西驶来。
他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这边的动静,但这熟悉的场景让他感到安心。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自己的马车应该在伦敦,而不是在梅里顿。
他心想,不管这意味着什么,反正这肯定会耽搁他与伊丽莎白重逢的时间。
昨晚过后,他就再没见过她,在他看来,这时间实在是太长了。
他及时赶到布朗宁家的门口,正好看到一个男仆扶着他的奥古斯塔姑妈下了马车,接着乔治安娜也下了车。
他朝她们走去:“真是意外之喜啊,姑姑。”他冷淡地说着,“太意外了。”
“你在这儿啊,菲茨威廉。”奥古斯塔姑妈说道,“你不打算请我们进去吗?我赶着要喝上一大杯浓茶呢。”
达西环顾四周,确认了查理就在附近观察着。事实上,查理就在门外不远处。
“查理,请通知布朗宁夫人,我的家人突然来拜访了。”
查理匆匆进了屋,而达西则询问起她们旅途的情况以及乔治安娜的身体状况,希望能给伊丽莎白和简拖延几分钟——为这些不速之客做好准备。
男孩很快就回来了,因跑动而红润了脸庞,他说道:“布朗宁先生需要他妻子过去,但班内特小姐已经吩咐准备好茶点了,先生,如果您愿意的话,她几分钟后就会到客厅来见您。”
达西领着两位女士走进那间小会客厅时,心底暗自祷告伊丽莎白此刻最好不要在厨房亲自准备茶点。
他寻思着乔治安娜是否进过这样的屋子——小巧实用,没什么奢华的陈设,也没多少装饰。
他还没跟乔治安娜提过伊丽莎白的经济状况;这可能会让她大吃一惊。
至于奥古斯塔姑母,他倒不怎么担心。他怀疑世上就没什么能让她感到意外的,而且她在任何不寻常的环境中都能自如应对。
他父母可能会说,她表现得实在是太自在安逸了。
幸好伊丽莎白已经跟他的姨母凯瑟琳夫人打过交道了,这样她发现他某些古怪的亲戚时,应该不会感到太震惊。
他满心期待——尽管心里没底——希望奥古斯塔姑姑能尽量表现得得体些。
***
伊丽莎白尽力把头发梳理得整齐些,但她那身穿旧了的日常衣裙和拖鞋却是怎么也掩饰不了的。
要是达西先生的这位姑姑跟凯瑟琳·包布尔夫人一样,那这次见面可就会是一段极不愉快的经历了。
不过,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办法了;他的家人要么接受她,要么就不接受,而她对这个结果也无能为力。
再拖延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于是她深吸一口气,走进了会客厅。
“伊丽莎白,容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父亲的妹妹,西顿夫人。” 达西在做介绍时,他姑姑也在上下打量着伊丽莎白。
西顿夫人自己在穿着打扮上并不太追求时尚潮流,不过她的衣服做工精良,用料上乘。
“这么说,你就是那位掀起轩然大波的神秘年轻小姐咯。既然你就要成为我们家的一员了,那你不妨就叫我奥古斯塔姑妈吧。按惯例,叫这个称呼的时候会该带点恼怒的情绪。”
“奥古斯塔姑妈!”达西说道,“现在可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她指着达西调笑道:“你瞧,菲茨威廉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他那语气几乎拿捏得恰到好处。再练上几年,他说起话来就会跟他父亲一模一样了。”
伊丽莎白小心地行了个屈膝礼。
“请您原谅,夫人。要我对一个刚认识的人表现出恼怒的情绪,这可超出了我的表演能力。您得先做点什么让我恼火的事才行。”
这位年长的女士突然大笑起来:“我看你很不错嘛。顺便说一句,菲茨威廉,我跟勋爵说了我和班内特小姐是老相识。”
达西的眼中闪过一丝如困兽般的神情。“我相信您这么做肯定是有原因的。”他无奈地说道。
“我这么说当然是为了惹他生气啦。到了我这把年纪,生活中能享受的乐趣已经不多了;一有机会就得牢牢抓住。”她看上去对自己的所作所为颇为得意。
“而且您在惹他生气这方面可真是游刃有余啊,”达西说,“我都纳闷,当年你怎么没嫁给他呢,这样你就能一辈子享受折磨他的乐趣了。”
“他的脾气太暴躁了,不合我的口味,更别提我可受不了一个爱生闷气的男人。而且,当年我告诉他我接受了西顿勋爵的求婚时,看他那副表情,可有意思多了。西顿勋爵可没有他那样的前途、财富和青春。他根本不明白我为什么会选择一个老头子而不选他。”
几乎像是事后才想起来似的,她转头看向了伊丽莎白。“不过,班纳特小姐,要是你坚持要嫁给一个年轻健康的男人,那你能找到比我们家菲茨威廉更合适的人呢。”(*此时伊丽莎白应该22-23岁,达西29-30岁)
伊丽莎白努力忍住笑意,嘴唇微微颤抖着:“哎呀,谢谢您。我觉得他非常不错,尽管他还没到风烛残年的岁数。”
奥古斯塔姑妈放声大笑起来:“说得好,不过呢,老头子才是最好的丈夫人选,越老越好。我的目标就是尽快成为一个寡妇。
身为未婚姑娘的时候,我属于我父亲;做了妻子,我就属于我的丈夫。只有做了寡妇,一个女人才真正属于她自己。
从这方面来看,德比勋爵可不是个好选择。我敢说,我可以把他折腾得早早归西,但那样做似乎太麻烦,也不值得,毕竟有大把上了年纪的先生乐意娶一个嫁妆丰厚的年轻姑娘。”
(*对,当时的英国社会因为宗教原因基本上没人离婚,所以结婚就是彻底锁死。一位女性当时过得最爽的就是当一位有钱人的遗孀,享受他的遗产。当然这里姑妈自己就遗产丰厚,也没孩子,所以过得很潇洒)
伊丽莎白调皮地看了达西一眼,然后说道:“这我毫不怀疑,不过既然我没有丰厚的嫁妆,所以有幸我并不反感嫁给一位年轻些的先生。”
“要是他给你找了什么麻烦,告诉我,我会让他巴不得自己能再老上几岁。”奥古斯塔姑妈笑得温柔,这让她的话听上去并无恶意。
“谢谢您,不过我希望我能用自己的方式来说服他。”
奥古斯塔姨妈哼了一声:“那是自然。有你是他的福气。”
达西附和:“不用为伊丽莎白担心。相信我,她完全有能力保护自己。”他苦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伊丽莎白脸瞬间就红了,她清楚地记得那天在摩尔田自己是如何为自己辩护的。
她简直不敢相信他会在众人面前提起这件事。“我觉得没必要再那样了,毕竟我们现在对彼此的了解都增进了不少。”
奥古斯塔姑妈看了看伊丽莎白,又看了看达西,然后又看向伊丽莎白:“真的吗?”她饶有兴致地问道。
伊丽莎白尴尬得说不出话来,但达西很体谅她:“她确实做到了,而且我得说,相当有气势,所以你完全不用担心她。”
“那你当时是罪有应得吗?”
达西给出了肯定的回答,而伊丽莎白则坚决地表示不是,这引得奥古斯塔姑妈狂笑不止。
乔治安娜显然这时才意识到他们谈话的主题,连忙用手捂住了嘴。
伊丽莎白坚称:“虽然当时的我并不明白,但西顿夫人,达西先生是我所认识的最优秀的男人。”
达西看着她,脸上的神情变得柔和起来,那是一种只属于他们两人的眼神。
“我跟你说过,叫我奥古斯塔姑妈。”
伊丽莎白抿了抿嘴唇,过了一会儿,她相当逼真地模仿着达西刚才无奈的语气,说道:“好的,奥古斯塔姑姑。”
***
伊丽莎白走进那间百叶窗紧闭的农舍客厅时,一股霉菌和腐旧空气的潮湿气味扑面而来。
达西站在门口说道:“这地方自然是需要打扫一番的,不过你觉得它会合你母亲的心意吗?我知道,这儿比不上朗伯恩。”
“这可比她现在住的地方强多了。”伊丽莎白拉开厚重的窗帘,扬起一小团灰尘,呛得她咳嗽起来。
窗户的插销她怎么也打不开,直到达西从她身后伸出手,用力一拧。插销发出一声响亮的嘎吱声,松开了,伊丽莎白推开窗户。
在这空荡荡的房间里,她敏锐地感觉到达西的身体离自己很近。他们单独相处的机会实在太少了,不过明天这一切就将彻底改变。
她把脸探出窗外,一阵调皮的微风挽起了她脸颊旁的卷发。
“好了,”她轻快地说,“现在我们能更清楚地看看这房间了。”
达西带着一丝无奈的微笑,低头看向她,似乎理解她想要转移注意力的心情:“这样一来,路过的人都能看到我们了。”
“确实,”伊丽莎白抬头望着他的眼睛说道,“我觉得这地方非常合适。”
他的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她的手背:“岂止是非常合适。”
从他的语气中,她听出他说的并非是这所房子。“管家说一周之内就能把这里收拾好。”
“我必须再次感谢你对我家人的慷慨解囊。”
他握住她的手:“明天,他们也会成为我的家人,就如同我的家人也会成为你的家人一样。你已经赢得了乔治安娜和我姑妈的喜爱了。”
“你的奥古斯塔姑妈非常和蔼可亲,不过确实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伊丽莎白带着戏谑的笑容说道。
“她确实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幸运的是,她不太在乎社交礼仪那一套,而且还有独立的收入,所以她不需要依赖任何人。”
“啊,没错,这就是嫁给一个老头子的好处。”她撅起嘴唇模仿着西顿夫人的样子说道。
达西无所谓道:“她以前从未提过这些,但我并不觉得惊讶。我不记得西顿勋爵了,他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在那些年里我们很少见到奥古斯塔姨妈。
她和我母亲的关系不太好,不过自从我母亲去世后,她就经常来彭伯里庄园。即便如此,我父亲在家族之外也很少提及她。”
“她做了什么,才会被如此冷落?听起来她的婚姻还不错啊。”
“我不清楚具体细节,因为家里人从来都不谈这件事。这和我的舅舅德比勋爵有关,他曾想娶她为妻。她违背了父亲的意愿拒绝了舅舅,不过很明显我父亲是支持她的决定的。
她被打发到别处去反省自己的忤逆行为,但回来的时候丝毫没有悔改之意,而且还和西顿勋爵订了婚。”
“并且,很明显,她对德比勋爵仍怀恨在心。”伊丽莎白拉开一块满是灰尘的布,露出一张质朴的木桌。这里确实比不上朗伯恩,但也够用了。
“对此心怀不满的可不止她一个人。他只在乎自己以及那些能给家族带来好处的东西。我一直都尽量对他以礼相待,但最近,连我也开始意识到他是个不值得我尊重的人。”达西摇了摇头,“这段时间我也不太讨他欢心。这是个我们该好好谈谈的事情,因为这也会对你产生影响。”
“这会怎么影响到我呢?”
达西皱起了眉头:“虽然我妹妹和奥古斯塔姨妈很高兴结识你,但我觉得很有可能,德比勋爵还有凯瑟琳夫人,都不会承认我们的婚姻。很抱歉要告诉你这样的消息。”
令他惊讶的是,伊丽莎白开心地笑了起来,随后她的表情又变得严肃了些:“先生,我只是为这会给你带来痛苦而感到抱歉。我从来就没觉得他们会接受我,所以这对我来说没什么损失。”
“上流社会的许多时髦人士都不会冒着得罪我舅舅的风险来与我们交往。”达西望向窗外,似乎有些心烦意乱。
伊丽莎白脸色变得苍白:“你是想告诉我,你对我们的订婚反悔了吗?”
“不!完全不是。”他握住她的双手,紧紧攥着以表明自己的心意。“不,我没有改变主意,从来都没有。绝对没有。”
伊丽莎白的嘴角蠕动了一下:“你这样让我松了口气,也没必要再反复强调了。但如果真是这样,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如此郑重地警告我,说这桩婚事会给你带来诸多不利因素。我很清楚这些,而且对此感到的遗憾超乎你的想象。”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请不要以为我有在任何地方责怪你的意思。我只是希望你明白,嫁给我或许无法让你得到你理应期望的所有好处。而对我来说,这并没有什么不利之处。” 他停顿了一下,思索着该如何措辞。
“我并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