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程琳是一个幸福的人。
不论是亲朋好友,还是不相识的路人,都会这么认为——包括她自己。
这是明摆着的事实,她从小到大都没受过一点委屈,要啥有啥。作为父母的老来子,两家子人都喜欢她喜欢的要命,宠起来也是一点不吝啬。在很早之前的小学时期,她那亮晶晶的书包和洋气的公主裙,已经压过大部分灰扑扑的同学。
初中时期就更别提,那更是众星捧月。
赵程琳当时还处于中二期,但是已经不再想象自己是公主。人是经常把讲义气放在嘴边,幻想自己是个不良少女,要带领全班干掉一班那群趾高气扬的优等生。她长得好看,花钱大方人缘又好,就算真有看她不顺眼的,也不会吱声。
她初中读的是私立,叫信达中学。与另一所叫绣山中学的私立不同,这学校主打的是国际化,弄的什么快乐教育,一群预备留学生和艺术生,好像只有一班二班那些正常考试录进来的学生在好好学习。
但是,赵程琳成绩不错,在班里也是浅拿第一。她只有几次是掉下第二第三的,她爸妈也从来不说她,只会笑眯眯的说成绩没用,姑娘人品好才是正道,要是实在学不进去,以后还有爸妈呢,爸妈养你。
她有许多爱好班,会很多东西,但明显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学,老师是一个又一个的换。这些哪怕严格一点,也都会被父母炒鱿鱼。这些年坚持下去的,估计只有钢琴等各种声乐——这她是真心喜欢。
也是了,画画是没耐心的,体育是没体力的,跳舞是怕疼的。只有这些乐器,她爱急急爱缓缓。
在往前的十五年里,她就是这么顺风顺水的长大,直到中考失利,考到市里那个二流末尖尖的学校。
她这人自负的很,模拟考也过了分数线,便把市里排一二三的学校都报了个遍,结果一个都没考上。
最后这个叫塔兰三中的学校,还是她妈顺手给报的兜底的学校,她妈大学时候的闺蜜就在这儿学校上班。
考试成绩和录取通知书出来的时候,赵程琳好像被雷击一般,不相信这是自己考出来的分。但是左看右看就那点,打开电脑看了一圈论坛,才知道今年中考题难度比往常高了不少。
她爸实在是看不下去她整天失魂落魄,还想着花点钱给她塞进一中,或者是她那个信誓旦旦能考上的化附。只是当时赵程琳自尊心强的很,并没有答应,她自个儿想半天,最终决定去当鸡头。
可惜她这个鸡头也没当成,因为这个学校还有另一个鸡头——
陈庭雨。
赵程琳看着对面这个边舔着嘴上的大泡边面部扭曲的背单词的小少男。这人前些天英语考倒数第五被英语老师抓了个典型,被薅到讲台上批评,最终以“你是不是针对我,你其他科明明考那么高,为什么到我这就不行”为结尾,涨红着脸出去到走廊罚站,回来就天天上火上的嘴都烂了。
这是英语严重瘸腿的陈庭雨同志。
塔兰一中落榜的优等生,在考场上因为肠胃炎导致高烧涂错答题卡的倒霉蛋,刚开学的时候事迹就传遍整个学年。
是她的朋友。
赵程琳想。
她不是什么小心眼的人,对于陈庭雨也只有敬佩,不过也是,陈庭雨是能落她一百多分的人,她就算学到死也赶不上他。
陈庭雨和赵程琳成为朋友不是巧合,而是赵程琳故意为之。高中的赵程琳,已经不再想当她那个一呼百应的不良少女,也知道不是所有人都会喜欢她,就不再高调、咋咋呼呼。
高中了,学业的压力扑面而来,父母年纪也大了,这个年纪的人,谁说不希望望女成凤都是假的。哪怕小时候他们说过不在意,如今看赵程琳成绩上不去那些双一流,而亲朋好友的孩子不是博士硕士就是海归,也开始着急。
这让曾经丝毫不在意成绩升学的赵程琳也跟着急躁起来,最终因为文化课实在上不去,成了音乐生。
她们这些学艺术的,比正常走读生放学放的要晚两个小时,现在也还不到集训的时候,不必天天去练。她爸妈每天都轮流来接她放学,但他们也是有没空的时候。
赵程琳记得那天下着大雨,她没带伞,她爸妈也出去出差不在本市。
在给爸妈打完电话后,她等着保姆来接,但是等着等着,突然想起来保姆今天有事。
赵程琳急躁的在教学楼门口画圈圈,再过几分钟高三就下课走完了,到时候教学楼门关,她该往哪去?
在赵程琳干着急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道熟悉的声音——是陈庭雨。
她知道他经常去蹭高三的晚自习课。
“赵程琳?你没带伞吗?”
赵程琳回头,看到那个半生不熟的身影,委委屈屈的点头。
于是赵程琳和陈庭雨一起坐上了去往北山街道的公交车。这是赵程琳第一次坐公交车,她和陈庭雨顺路,陈庭雨又带着伞,于是便一起走了。
下雨天又是晚上,公交车上没太多人,赵程琳嫌弃的往变了色的座椅上铺上层纸,上下打量沉默不语的站着的陈庭雨。
这时候她才发现,陈庭雨后背和肩膀的地方全都是湿透的,白色的校服紧紧贴在后背上上。陈庭雨瘦的要命,从校服外面便可以看到贴着肉的肋骨条子,吓人。
他个子比赵程琳矮,又怕赵程琳淋到雨,只能尽量举高一些、往赵程琳那边靠一点,结果自己淋了一身。
赵程琳头一次生出愧疚的情感,她看着陈庭雨,自认为小心翼翼的问,生怕吓到陈庭雨:“陈庭雨,你现在住在哪啊?”
陈庭雨回答她。
——他们就是这么熟识的。
在那辆小小的公交车上。
她和陈庭雨不是什么性格合适的人,这个朋友做的磕磕巴巴,好在陈庭雨不在意这些,一般都是她说啥是啥。
而她是个冲动的人,经常一股脑上去就惹来一摊事,而陈庭雨只是笑眯眯的给她擦后屁股,也从来都没怪过她。她看着陈庭雨的笑容,也经常愧疚难安,总想着要去改正,但最后也没有改多少。
陈庭雨似乎很怕自己占到便宜,经常会拒绝她送的礼物、她请的客,总是偷偷付钱或是送更好的东西。而她只是想让陈庭雨胖一点而已。
对于这个姐妹——对,姐妹,取向一样那就是姐妹。这是虽然懂一点社会的皮毛但还是天真的赵程琳想的。
进入高中,好像很多幼稚的小孩都变得成熟了一样,赵程琳看着班里今天吵架明天拉帮结派,还有人给她起外号都气的不行,逐渐也只跟着陈庭雨玩。
但是有一天,陈庭雨也要走了。
他要理科班。但是这对赵程琳来说,是个不错的事。这样他俩就能占领三中文理第一的名头——多好。
但是陈庭雨的理科并不理想。
没事……没事个鬼!
看着陈庭雨越来越憔悴,赵程琳也不好说些什么,也经常憋着话痨子,尽量不麻烦陈庭雨。
直到有一天,她之前参加的一场比赛晋级了,进入了最终决赛。这是个好消息,赵程琳对此十分兴奋。但是兴奋过后,又是紧张,她一向很怵这种大场合,尤其是近几年跟着爸妈去参加酒局的时候。
她想,如果是令人安心的陈庭雨在身边,她会不会不紧张了?正好陈庭雨最近不舒服,领他放松放松呢……
陈庭雨答应了,也去了,但是并没有什么用。
她还是弹砸了。kanzhew在上台的那一刻,她看着下边那么多人……她的爸妈朋友同学都在下边……
手心不自觉冒出很多汗,比赛前陈庭雨的安慰和夸赞好像失去魔力,她越弹越着急、越发的不安,直到整曲结束,落荒而逃。
回到座位上,看到已经熟睡的陈庭雨,赵程琳心里才有一点点庆幸。
好在他没看到我丢人的样子。
想到陈庭雨精神一直不是很好,或许很缺觉,赵程琳也没有讨人厌的叫醒他,只是捏着手指,等最后的审判刀落下——
太漫长了。
果然没有她。
赵程琳终于忍不住哭出声。
在这件事过后,赵程琳似乎是彻底被打击到,她甚至为此答应了父母一直叨咕的出国深造。
她没忍心告诉陈庭雨,陈庭雨孤孤单单的,只有她一个朋友。只是偶尔,她想到陈庭雨开玩笑抱怨男朋友的时候笑容中的悲伤,又害怕让陈庭雨再遭受一次不告而别。
她和陈庭雨说了。
陈庭雨没有反应,让赵程琳很是泄气,正当她抱怨的时候,眼睛一转,瞄到最近的那个小巷子中——
有几个小混混在薅着个小姑娘的衣领。
眼瞅着陈庭雨要开口安慰她,她眼疾手快的捏住陈庭雨的嘴,示意他看向小巷子。好歹是一年的朋友,也是有些默契,赵程琳报警说明情况陈庭雨盯梢,一切都是有条不紊……才怪!
陈庭雨飞出去拉架又被踹飞,明显没有一点武力值,赵程琳看着他往外吐了一口血沫子,倒吸一口凉气,连忙抓起旁边的树枝子就上去帮忙,她爸妈怕她出门有危险,初中就开始哄着她让她上武术课,拳脚功夫相当不错。
有陈庭雨的打岔,那小姑娘也有机会反抗,拿起地上的板砖就开始到处砸。陈庭雨缓过来后,也开始加入混战,直到警察的到来。
这件事过后,爸妈再也不让她自己上下学,等安排完所有事后,直接办了退学,要送她出国。
赵程琳舍不得,就算是经常出国玩,她也不适合国外的环境,但是父母坚持,她也没办法。
这是她头一次感到无力,告别陈庭雨,她踏上了异乡。
住在国外的亲戚家,她每天都感到很不自在,巨大的文化差异和语言差异让她不再像小时候那样自负。
她还会被排挤、被歧视。
很多时候,人被无数苦楚压着的时候,性子会改变很多。就是这留学的几年,她彻底改掉了急性子和话不过嘴——当然,她不是什么忍气吞声的人,她只是学会阴阳怪气和手上功夫而已。
她其实天赋还不错,想通了以后,也开始静下心来学习,取得了不错的成绩,终于在快三十的时候,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她们乐队小有名气,赚的也不少。
这些年来她父母给她催婚不少,但都被她以事业回拒,思来想去也都不想找对象,只能各种打哈哈。
小时候,她爸妈还说着“宝宝长大了怎么都好,爸爸妈妈养你”,而中学时期,她叛逆三天两头处对象时的“趁年轻多玩玩好,多处点对象才能找到最好的”,直到现在“你是老姑娘了,早些找依靠是好事”。
好像她很多时候都需要人照顾一样。
甚至她小时候,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她做事总是不顾后果,包括她小时候觉得成绩不重要,也只是因为父母说女孩子不用太努力。
但是眼界越来越大,见过的也多,她只信得着自己。她不会蠢到把自己托付给任何一个人。
同时她也知道父母本质上是爱她的,只是这个年纪的老人,大多数都是这样,没办法的事。只能一年一年的和他们打太极。
直到那场疫情的发生。
赵程琳反复翻看着手机中爸妈的照片,不自觉便流下眼泪。
爸妈都有严重的基础病,又年纪太大最后也没挺过开放,最后病死在病房中,死前还扯着她的手说着不能死,死了琳琳无依无靠,怎么办啊……这辈子最可惜的就是没看到琳琳结婚生子,没抱上大外孙。
这次,听着这些膈应的话,赵程琳再没在心里埋怨他们。
心电图停止的瞬间,赵程琳先后送走了父母。
这年,她三十六岁。
她终于摆脱了压在身上的两座大山,但也失去了世界上最爱她的两个人。
嘴上忍不住的发苦,赵程琳定下出国的机票。在疫情的时候,她经常纠结着是回国照顾父母,还是继续写歌。而此时此刻,也再不用纠结。
整理完该整理的一切,赵程琳离开了。
她是靠窗的位置,从窗户向外看,看着这个自己儿时的城市逐渐远去,赵程琳收回视线。
她举起右手,颤抖着捂住自己的下半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