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卷着深褐的枯叶和鹅黄的银杏,像秋夜流萤起舞一般,在两人身侧形成风漩,也惊起了停留在枝头的鸟雀。
不是,他认真的吗……
江珏有些分不清楚,看林清野面色平和,实在不像是开玩笑。
几分钟前,他还在球场上大汗淋漓,此时被风一吹,身上被激起一阵鸡皮疙瘩。
还……怪渗人的。
风漩渐渐散开,枯叶和银杏落在两人间的篮筐里。
林清野挑了其中一片银杏,没由头地说了句:“江珏,这是银杏叶飘落的季节。”
声音很轻,介于夏末和初秋之间,又像逐渐消散的风一样缓慢。
“怎……怎么了?”江珏被他弄得有些不知所措,连同声音都虚了几分。
随后,林清野解释道:“就在这个季节。”
“啊,你……真见过啊?”江珏简直瞳孔地震。
树被修理枝干只是为了它能长得更好,原本他也只是想借此编个鬼故事吓吓他,怎么现在发展成了林清野童年所见的灵异事件。
就在江珏瑟瑟发抖之时,林清野扔掉银杏叶,摇头说:“没见过,是我刚才编的。”
“?”
“!”
“……”
江珏那张脸在听到林清野这句话后,可谓之精彩。
江珏疑惑。
江珏震惊。
江珏不可置信。
这些表情是怎么同时出现在一张脸上的!
他好像被林清野耍了……
林清野现在貌似能够预判自己的预判了。给他讲鬼故事不成,自己反倒被将了一军!
林清野并没有在意江珏内心的小九九以及精彩的表情转变,只是催促他快走,马上要开始另一节课了。
林清野还是太老实了,这个可以少上几分钟课的事,江珏当然不能急,慢悠悠地带路。
何况他被林清野诈后,他更要特意放慢脚步。
江珏走这么慢,林清野当然知道他想干什么,偏生不让他如意。他也不急了,老老实实亦步亦趋地跟在江珏身后。
篮筐的重量大部分被江珏承担,他提着倒也轻松。
本就接近上课,此时逗留在外面的人少之又少,两人就这么慢悠悠地往前晃。
谁也不理谁。
器材室在体育场一楼的走廊最深处,基本无人打扫,灰尘味扑鼻而来。迎面四个两米高的铁架上摆放着各种体育用具,地上堆叠着军绿色软垫,最上面那块儿落满了灰尘。
房间内只有一扇朝西的玻璃窗,几株爬山虎勉强攀附铁栅栏向上生长。
两人将篮筐放在软垫旁,林清野刚要抬脚离开,却被江珏喊住。
“林同学,帮帮我把东西放回原位呗。”
林清野回头看他,只见江珏将右手放在左肩上,并抬起左臂上下活动。
左肩,是他之前受伤的地方。
江珏见林清野有几分松动,继续攻势说:“你不知道,那群狗崽子撞人可疼了,我现在胳膊都用不上劲。你帮帮我,咱俩一起把器材放回架子上,行不行?”
他微撇着嘴,浓眉也皱在一起,一副极不舒服的小狗模样,这次真的在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林清野轻瞥了一眼他的左肩,复又想起被退回的药膏和江珏不近人情的话。
活该他疼。
但他总是心软,转回身,弯下腰去拿篮筐里的器材。
都说林清野的白衬衫不合身了,即便扣子扣到最上面那颗,这么低下身那一颗红色小痣和一小片雪白又再次出现。
江珏挪开眼睛,在房间里乱瞟,最终看向窗外长势不好的爬山虎。
他也看似没由头地说了句让林清野觉得莫名其妙的话:“你伸展运动……动作……不能太大。”
林清野怀里抱着被分好的羽毛球拍,抬起那双漂亮而湿漉漉的眼睛,望向江珏心虚的目光。
江珏摸摸鼻子,他哪里敢看林清野,转而偏头看向窗外。憋了半天说了句——
“容易伤腰。”
林清野对他莫名其妙的话已经见怪不怪,没有理会,而是绕过他去找放置羽毛球的架子。
等林清野身上淡而清的薄荷香擦肩而过时,江珏才反应过来自己又做了件什么蠢事。
现在就是恼悔,非常的恼悔。
但是,对自己在林清野面前丢脸这件事,又快要习以为常。
球拍被拢在一起,同铁架子互相碰撞而发出轻响。江珏耸耸肩,也跟着收拾起来。
夏修秉持着要平等照顾每一位同学,器材的数量刚刚好够全班人一起玩。羽毛球乒乓球手球篮球足球塞一筐,缝隙里还夹杂着几根跳绳。
他将跳绳往外拽,几颗乒乓球也随之滚落。
江珏放着没管,半蹲着继续归类篮子里的东西。他不会想到这颗任意滚落的乒乓球会让林清野摔进他怀里。
林清野放完东西,正往回走时,并未注意脚下停着一颗乒乓球,脚下一滑,身子立刻往前摔,而江珏正面对着他,来不及多想便起身去接他。
但自己本就半蹲着,没有足够的力量去接住下摔的林清野。
电光火石间,江珏只能右手护着林清野,左臂下撑试图减小阻力,但左臂连受两次伤,此时根本承受不住两人的重量。在左臂接触地面时,江珏闷哼一声。
他硬生生摔在地上,而林清野则爬在他的胸膛,江珏的右臂牢牢护着他。所幸江珏背后有一块软垫,不至于磕到后脑勺。
林清野受惊,双手伏在江珏胸膛,他能听见江珏强而有力的心跳声。
缓了好一会儿,林清野才连忙起身,脸几乎要熟透了,脖子处也红了个遍。
“你……你没事吧。”胸膛剧烈起伏,他就快要喘不过气来。
如果他低头看路就好了,这样他就不会摔在江珏身上,他刚才好像听到江珏的闷哼声了。
林清野赶忙道:“江珏,你的胳膊……”
林清野关切地伸出手,却停在半路就收了回来。
江珏直接躺在地上,动也不动,看着林清野焦急的模样,勾起唇角,眼睛也弯了起来,惯用他那懒散的语调说:“你先拉我起来呗。”
林清野这才反应过来,他不敢再碰江珏的肩膀,只能小心翼翼扶着江珏的后背让他站起来。
随后,便像犯了错的鹌鹑一言不发,安安静静待在江珏身边。
江珏知道,这小子又内耗起来了,本就不关他的事。
于是他只能无奈解释道:“林清野,乒乓球是我弄出去才害你摔倒的,你别多想,论起来应该我给你道歉才是。”
林清野好像没有被他这句话宽慰到,依旧垂着头。
江珏不理解明明已经解释清楚了,他为什么还是闷闷不乐。
但左肩的刺痛让他没办法再想更多,林清野抬头时刚好看到江珏疼得直皱眉头。
本来江珏怕林清野更内耗,想藏着痛的,可谁能想到这小子又突然把头抬起来了。
内疚和难过不加掩饰,一同聚在那双快要哭了的鹿眼里。
江珏不知怎么,被他看的有些心虚。
上次是石子,这次是乒乓球,短短两天让他受了两次伤。
他不会天克林清野吧。
江珏陷入了自我怀疑。
两人根本就不在同一频率上,想的问题也自然不同。
林清野轻轻牵住江珏的右臂手腕,江珏并不瘦,匀称的肌肉藏住少年时期特有的骨感。
江珏只觉呼吸一滞,胳膊僵硬地被他牵着。林清野指尖冰凉,温度在江珏手腕处蔓延,于是酥酥麻麻的感觉开始沿着血管游走。
——上头。
“江珏,我带你去医务室。”
林清野在说什么呢。
他现在根本听不明白林清野在说什么呢?
他第一次……被人牵手——腕!
林清野!!这个人怎么说动手就动手啊!
他是不是在钓我!
他绝对是在钓我!
林清野你好心机!
教室只有那一扇窗户,又背阴,阳光根本照不进来,导致器材室温度会比外面低上很多,但江珏觉得自己火热得很。
他嗯嗯啊啊地呆呆点头,又呆呆的被林清野牵着往前走。
说是牵,其实并不准确,顶多算是林清野的手指轻轻捏着他的手腕。
此时林清野在前,江珏在后,原本来时隔着篮筐,现在却越过彼此无声立起的三八线。两人肌肤相亲,温度互相传递,又怎么不算是——“亲密无间”?
被牵着走了一段路,江珏脑子才逐渐冷下来。
右臂好像变得更加僵硬了。
但他并没有选择收回,任由林清野牵着。
又走了一段路,林清野却主动松开了手。
他怎么又不牵了?胳膊随重力落回身侧,林清野手太冷了,连余温都没留下。
江珏稍稍活动手指,安静注视着林清野清瘦的背影,和那时在体育场管外的别无二致。
微风轻轻吹动林清野的衬衫和细软又乌黑的头发。
他听见林清野说:“江珏,我不知道医务室在哪……”
林清野的声音总是像羽毛一样轻,落下时又挠得他心痒痒。
许是太痒了,江珏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清楚地看见,身前这人的背影缩了一下。
于是他也学着林清野,让声音像羽毛一样轻,再让风送给他。
“林清野,那你刚才想带我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