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青山上,厚重的云层吸收了刺眼的光芒。
脚下的鸟鸣也显得悠远。
风自身边匆匆赶路而去,人的灵魂也被吹得东倒西歪。
他揭开沉重的眼皮,见到青色的床帐,和一个空荡而宽敞的房间。
转头时恰同一对孪生姊妹对上眼——
“少、少侠,你感觉怎么样?”她们也未料到,偷看个人也能被抓到。其中一人磕磕绊绊同他搭话。
“几乎都好了,”魏春羽活动周身,不仅伤势无感,更有身轻神亦轻之感,一抹惊奇便爬上他的眉眼,“多谢二位悉心照料,不知在下该如何回报恩情?”
那对少女急急摆手:“不不不,不是我们救的你,是师父。师父叫姚春华,你认得么?”
“你们师父救我那天可是穿着蓝衣服?”
“应该......是吧?你看到师父的剑了么,如果上头有蓝光,那就是师父了。”
魏春羽那时头眼昏花地,哪里看得清。
另一个少女眼睛一亮,补充道:“师父的耳朵上有两个蓝色的水滴坠子!那是我和姊姊送给师父的五十岁生辰礼,师父不曾摘下一刻,连洗澡都带着呢。”
“五十岁?那必定不是我所遇见的人了,那日砍断魔丝之人,是个小道长。”
一个乌发中有银丝、眼窝微陷的中年人形象,甫一出现在魏春羽脑海,他便笃定地否决了。
不料却听一清亮男声自门外传来——
“哈哈!多谢少侠夸我年轻。”
那先前斩断魔丝的俊逸青年,一掌将门彻底敞开,高束的乌发同宽大的衣袍飘逸风中,逆光大步而来。
肤净,气正,仪容潇洒,五官端秀,眼中有神。
说是仙人风姿也绝不过誉。
魏春羽朝他打躬作揖:“竟真是恩人您,再拜恩人,晚辈不胜感激。只是恩人风貌的确年轻,看上去不过二十余岁,真是驻颜有术!”
闻言,姚春华朝那两个小姑娘微微抬眉,露出个对自家捣蛋孩子无奈纵容的神情。旋即又朝魏春羽摆了摆手:“我可没有钻研那些。你越想要留住一样东西,反而越留不住,只有不去在意它,它才能长久。”感慨完,他又探出了手:“教我摸摸你的脉,看看你好得如何了。”
魏春羽听了通他的话,道:“您是......道医?”
“嗳!”姚春华道了个否认的虚词,他温暖的手指搭上魏春羽的手腕,“我只是什么都爱学点。顺其自然的。”
“你是好得差不多了,”姚春华低眉细细感受着指下脉搏,“你气血足,恢复得也快。只是你身上不只外伤,还有很老的毒,我顺道都给你拔了。”
“多谢恩人。”
姚春华“嗯”了声:“最近我们山上,像你这样的病患多得是——对了,我师弟清一还带回来个小青年,叫杜居仲,说是还认得你呢......最近手头的丹药都不够了,我又得补上些备着了。”
听着姚春华絮絮叨叨,魏春羽忽然就想到了许多掰扯银两的老大爷......
他“唔”了声:“的确认得,我们在那洞中见过。那番凶险,我们三人还能无事,真是走运!”随即又道,“此番让前辈费神费力,晚辈有一玉佩,虽不是什么稀罕物,只聊表谢意,还请您收下。”
说着他自桌上自己原先的衣物中,挑出一只澄青的玉佩来,双手恭敬地递过去。
姚春华单边眉微微挑起,嘴角含起一抹笑:“好,那我就替你收着。你若愿意,也可在此处多留些时日,万一伤情复发了,我也好即时看着。”
面上说得合情合理,但他心打着另外的算盘:此子魂体易出窍,若不修行,便是祸端;反之,一旦修行,便能省去打通许多关窍的气力,称得上一句“事倍功半”。
姚春华步入修行漫途数十余年,鲜少见到这样的奇异体质,于是便动了收徒的心。
只是收徒犹如生子,或如第二次选家人,不可不仔细观察、相处磨合。而这个过程,数月也算得短的。
故姚春华将那玉佩收下了,若是二人可结善缘,那玉佩他便腆着脸当做拜师礼;若是中间出了意外差池,那就在他离开山头前归还给他。
这座山头叫大青山,离紫微山有两日的车马路程。
而魏春羽被捡回来养了一十六天,消耗了六剂四逆汤加百年人参,三粒止血丸,一粒辟谷丹,外加珍贵草药若干和姚春华每日同晨昏定省似的探视。
——这些都是清一和他说的。
当然,清一是个道号,他的道名叫姚秋实。
他同姚春华一样,都是被邓芙捡来的孩子。
他们曾问过邓芙为什么要姓姚,而不能随他姓邓。彼时邓芙搪塞道:“起名时我想到了这个姓,就要这个了。都是很自然的事。也说不定是你们同这个名字有缘呢?”
这说辞自然没有说服他们,但再一次历练中听到了金陵姚家在十数年前覆灭,而那两个同父异母的男婴也不知所踪时,他们就不再问了。
听清一说这些时,杜居仲就躺在旁边,他断了几根肋骨,因着说话会牵扯伤处,他只简短搭着腔。
门“吱嘎”开了,那两个孪生姐妹探头道:“清一师叔,要晚课啦!”
清一“嗳”了声,朝杜魏二人道了句先行。
留杜居仲与魏春羽两人干瞪眼。
窗外的光树杈被风搅动,互相擦碰发出声响。
杜居仲仿佛被惊醒一般,突然地朝他介绍:“那对同胞姑娘,叫善渊善时,你还不知道吧?”
心善渊。动善时。
魏春羽自心里过了一遭,会心颔首:“是姚道长取的么?”
杜居仲摇头,干巴巴道:“应当是吧,除去姚道长和清一,观内年长些的就剩下个常年不归的玉真道人了。”
“唔。”魏春羽囫囵应了,正站得没趣,却听杜居仲又开口:“你兄长还好么?”
裴怀玉么?
他又记起自己成了裴怀玉的荒唐事。那大抵是梦吧。
“不知道。我被救走时,他已不在了。”
魏春羽心知那人虽吐了血,最后大抵仍是安然遁走了。
而杜居仲满心叹那石室凶险,耷拉着眼皮,面上的疤都不凶狠了,沮丧道:“节哀。”
魏春羽憋不住轻声嗤笑:“说不准是自己跑了。他整个人都是心眼子做的,就算把所有人都算计死,他也能活得好好的。”
“你们......吵架了?”杜居仲迟疑道。
见他不应,拍拍他瘦削的肩膀,好声好气劝道:“生死当前,要是人没事,就是顶好的结果了,兄弟间血脉相亲,有什么不能摊开好好说的。要是总闹矛盾,说不准哪天没来得及和好,那人啊都没了、找不见勒......”
听到“人没了”,魏春羽眼皮痉挛似的抽动了一下,随即想起自己抛之脑后的事:“杜兄,你放心,杜欢他没进生死门,他回上头了,应当不会有什么危险。”
忽然听见这一句,杜居仲眼睛都略略睁大了,那面部紧绷的肌肉也放松下来,一连说了几个“好”。
他一直按在心里不敢问的话,终于以一个最好的结果回到了他身边。
桌上的紫砂陶茶壶手柄处,有只鹤的浮雕。
魏春羽拎起时不由多看了两眼:“你这儿的茶壶还挺精巧的。”
旋即又被别的念头拐去了心神:“你是怎么从里面出来的?”
一团茶水被滚水冲开,浮浮沉沉以新的姿态面世。
杜居仲撑起身子呷了一口:“小道士救的——就是清一,他在石壁那化险为夷了就来寻我,偏说自己没还完恩情,硬生生把我扛出来的。那条道也不知是生门死门,有只吊睛大虫拦路,这东西坏得狠,还不直接吃人,将人叼来撞来甩去,我这一身伤就是这么来的。”
魏春羽眼珠一转:“小道士?”
如惊雷般滚滚落下一句话——“你莫是不知道人家五十多了?”
......
屋外白云片片,在此处高峰有如寻常道观里的松柏一样常见。
观内众人每日洒扫供祀,同备些新鲜样式的斋饭,又或是聚在一道看姚春华给求医的人看诊,相处得十分融洽。
除却时常对着清一目光飘忽的杜居仲。
次数多了,清一也就发现了,问他:“你是不是有什么要同我说的?”
杜居仲一边眼角抽搐,酝酿很久才诺诺问道:“你真的......五十多了?”
清一奇道:“我看起来那么老么?”
他将白皙的面孔凑到那人面前,那颗内眦边精巧的小痣就这么烙入杜居仲的眼。
杜居仲受了惊似的倒退两步,又欲盖弥彰地干笑几声:“哈,不、不老,看着比我还年轻呢。”
“我还没到三十,自是比你小些。你且告诉我,都是谁和你说我是老东西的?我马上就去收掇收掇他们。”最后一句话落得又重又慢,清一用着半真半假的口吻,不轻不重地往门口递了一眼。
门外因胡言乱语被抓包的魏春羽和善渊、善时:......
却说大青观日子虽然平淡,但魏春羽又经历了几次移魂之事。
其中十之八九都是极短的一晃,仿佛是几个眨眼间他自己生出的错觉。
只那一回,他撞到了裴怀玉衔着发丝咬破下唇的时候。
他被困在迷蒙梦中。
随着水面月光波折而起伏摆动的船身,被两个人的汗水捂得囊满热气的被褥,还有门外听不真切的人声。
魏春羽被裴怀玉的用劲的手肘压实了胸膛,进出的气息变得稀薄而炙热。
他听见裴怀玉喉间溢出的喘息,微掀眼帘就撞到裴怀玉迷乱的神色,眼睛是湿漉的,目光是蒙了层隔绝清醒的白纱的,那纱的下面是侵略的、如同野狼巡视自己的占地那样的眼神。
勒痛爬满了一圈手腕,魏春羽的眉心被牵连着蹙了下,还未给出旁的更多的反应,裴怀玉的影子便俯低、完全地笼罩住了他。
那柔软的长发纠缠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的。
裴怀玉埋首在他脖颈与肩膀之间,将他的气息也带得乱了起来。
而后如他所知,裴怀玉以唇齿向他的脖颈施力......
不对。
不对,不是这样的——
他的一块皮肉被叼住,而接连有齿尖在上面辗转。
不似掠食,倒像戏亵。
魏春羽难以自持地摆了摆头——
分明不该是这样的!裴怀玉他怎么会、他怎么能?
而后有濡湿的触感沁在他的皮肉上。
他抬起僵硬的手,将那人的脑袋抬起,却见他阖着眼在哭。
泪水隔着梦境渗透进真实世界。隐秘的、滚烫的、发亮的,一点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