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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紫微山生母遗事(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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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三个字在含玉的舌尖转了一番,似乎很是拗口一般。

魏春羽大脑还是空了一空:“是你我的堂兄,也就是江鹤阿姊的孩子,裴鸿、裴将军府的二公子。”

记起昏迷前视线中的最后一幕,他低声恨恨添了句:“也是一个古怪的......性子和命都不好的骗子。”

含玉“唔”了声,接过他手里的伤药,在指上捻了些便往伤处戳,痛得自己龇牙咧嘴:“裴二啊,他不是早就死了吗?”

“什么?”

含玉歪头“嘁”了声:“裴荣风和那什么裴怀玉,互相下了不少毒,也就是裴荣风侥幸活了下来——对了,魏蘅景还给我下过些一样的呢,叫......‘云中雨’。你自己就没感觉?”

魏春羽怔怔摇了头,随即又忽而抓到了什么,急迫地问他:“你几岁了?”

“二十一。怎么?”

“我十九岁,”魏春羽道,“现在的裴怀玉,二十六岁。”

原来裴怀玉真的没活过三十岁。

他没了开口的欲望,只按住含玉那张险些毁去的面孔,欲替他上药。

但施力时却手下一空,连带着他整个人往前一冲。

待他一个趔趄,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再抬头,含玉已经渐渐变透明了,只来得及冲他说:“记着,这里是吃人的幻境,一切都是真实的过往,除却一处......你要找到,然后出去!”

而那些来不及说的话,都被无所不在的幻境吞没了。

魏春羽还未回过神来,眼前的场景已变了——

原先的郑濯春与江鹤中间,添了一个小豆丁。

小豆丁刚学会歪歪扭扭地走路,头顶盘着个松松的丸子。

在郑濯春与江鹤一人一边弯腰牵着小女儿笑时,院门被一个老道敲响了——

“此子养于身侧,恐会殃及父母,最好同我苦修十年,十年后回来方是福星。”

江鹤心道,这人莫不是个拐骗小孩的妖道,于是乎嘴上并不应他,只道“屋内还余些饭食,若道长不嫌弃,不妨取了去。”

郑濯春摸了摸小女儿略有些扎手的头发,衔起笑露出两个酒窝:“多谢道长好意。只是我们夫妻俩都很舍不得囡女,若是有什么灾祸,我们替她挡着就是了。”

老道长叹一声,仍是道:“七日内,我都在那最近的道观里。”随后接过饭食,行了礼便朝别处走了。

却说命运最爱愚人,人事圆满时最易遭纷舛。

一日,郑濯春教一老爷传唤去了,而囡囡发了烧,江鹤仓促间只好戴上面纱,一面问路一面匆匆往医舍去。

但却万万没料到,撞上了魏祯。

却说六年前江鹤逃了婚,教江家失信,虽赔了许多钱财,但也同魏家的关系僵了。

而那魏祯更是年少时便倾慕江鹤,他曾高价买下江鹤的画——那幅画还被他人冒名顶替了,后来真相败露了,他便留了个心,也记住了“江鹤”这个名字。

再后来听见“江鹤”的名字,是在人潮拥挤的花灯节,他远远望了一眼,提着猜谜得来的莲花花灯的少女,不知听到了什么,笑得扶住了身边的树。

原是这样生动活泼的少女,并不是他心里所想人淡如菊的娴静才女模样。

那一刻,他忽然很想走到她面前,问上一句“到底是什么让你笑得那样开怀?”

这些忽然冒出的念头,汇成了巨大的渴望和期盼。

可是她逃婚了。

魏祯的父亲在死前发挥尽了最后的余威——替他娶了一个清流的女儿。

在一个被他遗忘的醉死的夜晚之后,他的妻子温柔地为他束发,装作不经意地问他:“阿鹤是谁呀?”

在六年后的今天,魏祯又好像喝醉了一回。他在街上见到了江鹤。

他想揪住年少的一个梦——那一刻他心里压根没有想到同江府的龃龉,没有记起江府同他的死对头裴府结亲的事——于是他将江鹤养成了外室。

在撞见江鹤妄图联系郑濯春时,魏祯看着江鹤抗拒的眼神,钳起她的下巴冷冷笑了声。

于是那位前途大好的秀才,便醉死在某个小巷,被飞驰的马车压碎了手骨。

而那个不该存在的孩子,也被一场大病烧坏了脑子,后来跌进井里,据说还是个老道士为她收容的尸骨。

魏祯不喜江鹤冰冷的目光,于是刻意在床榻间问她:“你想见见你那秀才情郎么?”

江鹤果然转过头来,哪怕汗津津的鬓角与忍辱的神色无法遮掩,哪怕是这样合该属于他魏祯与她的时刻,江鹤眼里的惊喜同少女似的纯真也破开了欲色,连猜疑都后知后觉才涌上来。

魏祯任江鹤打量着神色,待觉得他并不在肆机羞辱她时,她道:“可以么?什么时候?”

被困久了的雀鸟竟向始作俑者露出荒唐的感激来。也真就如此天真地相信,他会朝自己发一回善心。

她再见到郑濯春,是在一个雨天。

魏祯揽着她,而郑濯春枯坐在院中。

一条长短不匀的木手杖压着书页,要翻书时便以齿去叼。那页角的濡湿是他被碾碎的尊严化成的。

病痛使他面色惨白,教他不能再走仕途。但他面色沉静,如同一潭包容世间苦厄的深水。

仿佛只要有眼前的书页,他就还能揣着死去的心留于世上。

魏祯捏着她的肩头,仿佛掌握着她的命运:“怎么不看了?你跟了我,你的情郎也没有多伤心啊,你就喜欢薄情的、不喜欢我这样死心塌地的?”

眼前的场景化作一条长蛇,又幻作冬天射出的冰箭,自她的双目穿入她的身体,而后毒液与寒冷流淌进每一寸经脉、与它们交汇。当最先的刺痛过去,双腿还微微发麻,仿佛是被打了重棍的后遗症。

她听见自己问:“是你做的么?他的手。”

魏祯遗憾地看着她新换的衣裙,摇头笑得残忍:“怎么会呢?分明是你害了他呀。”

“这样的废人,你还想跟着他么?”

江鹤也笑,笑得心里如同被飕飕凉风刮破的大麻袋:“我只想你死。”

她受制于人,郑濯春因她残去了那样一双温柔而善书甚至......善绣工的手,而小女儿郑含玉也遭了难——虽则魏祯哄骗她小女早已被郑濯春接了回去,但她听见侍女私语,称她为“那个死了女儿的娼妇”。

原本只是生出五六分凄怆的怀疑,但在看见郑濯春孤身一人枯坐院中时,她的心便全然死了。

江鹤央求着魏祯不要踏过院门,不要让这样的自己同魏祯一起出现在郑濯春面前。

她宁肯告知郑濯春自己也已身去。

总好过一份屈辱如锯石般割磨两人的心。

后来又被困回小院的江鹤,依着魏祯的心愿做出副心死柔顺的模样,甚至如同戏子般冲他拟出笑来,偶尔也讨好他要些珍异的宝物。

魏祯未必就被她哄得头昏意乱,只是他看着江鹤日益娇顺的模样,心里不信她能翻出什么波澜来,于是在年少爱意上更多了两分纵容。

终于在一次兴师动众地哄着江鹤时,如江鹤所愿惊动了魏府的大夫人。

大夫人是挑着魏祯外出的日子来的。

作了副未嫁人时的打扮,一条碧玉坠子丝带绑住了长长的单辫,但额中有一道淡淡的青色,凝集了数年为人妇的愁苦。

一个普通的、气质平和的妇人。

但就是这张面孔,磋磨死了三四个侧室。

大夫人握着她的手,端详她许久:“原来你就是阿鹤。”

“大人的书房里放着你的江景图,打扫时都不许人碰。我曾进去过,你的确是我拍马不及的才女。”

听一个妇人说她的丈夫有多倾心于自己,实在太古怪了。

但在江鹤做出反应前,大夫人话锋一转:“但如果他真的疼你,又怎会将你拘在这处破院里?我若是男子,定会将心爱的女子迎入府中,舍不得她没名没分地跟着自己。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望着笑意盈盈诘问自己的妇人,江鹤微微提了提唇角,神色却是掩不住的疲惫:“夫人可是觉得,凡是女子得了他的好,便要死心塌地地爱他,用尽浑身解数博得他青眼?”

大夫人面色一僵,却听那不识好脸的江鹤自顾自道:“我本也是个有丈夫的,我们还有个四岁的女儿。”说到这,她的面孔被欢喜与悲苦争抢着撕裂开,微微扭曲了,“很可爱。”

“可是魏祯害惨了他们。还抢来了我......若不是肚子里怀了个无辜的孩子,我不会苟延残喘到夫人来见我——我早已,心存死志。”

大夫人缓缓咬紧了牙:“真有了?”

江鹤仿佛看不懂她的杀意,在大夫人紧盯的目光下,还用手护着小腹,露出些人母的慈态来:“只是还未告诉魏祯。”

又是魏祯不知情,又是他们破裂的关系有了洽补的趋势。

这对大夫人来说,无疑是个心头大患。

于是在一个被期盼已久的日子里,江鹤失足落进了池塘,捞起来时已经没了气。

但在一处主人远游、数十年未归的小屋里,突然多了一个怀孕的女子。

那便是江鹤。

原是演了出绝命戏给魏家人看,而实际是靠老友相帮,用一颗龟息丸隐了气息,金蝉脱壳去了。

老友便是秦烛,也是后来照拂魏春羽的“秦叔”。

世事无常,行至这年成就了真正的物是人非——最善作文的才子郑濯春残了手,无声无息地死在了伤势恶劣的雨夜;风光而活泼热烈的少女江鹤,困死在了如今这个怀着仇人孩子、时发癔症的疯女人的身躯里。

甚至秦烛,曾经那个穷得一日一饭也将腰杆挺直说要“步入仕途以平天下不平事”的孤鹤少年,也因兄长之死,接替兄长进了天阁,成了乱臣贼子的走狗。

“魏祯”这两个字,成了遮蔽江鹤头顶的乌云。

每到刮风落雨,就又将这个可怜的女人拉回遇见魏祯的那一天。

无法避开的恐慌如同一个魔物,牵制着她的双手,教她捶打自己的肚子,将它狠狠送上桌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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