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欢想着那个同行一路的犟道士,就糊在石板的另一边,不由得生出了些许泪意。
如果清一还在此处,如果他同他们一起到了门的这一边,一定会对着那两门之间的无数惨死的人,念些经文,为他们超度转世与祈福。
而不是像现在那样,成了需要被超度的人。
“哥,我们真的非往下走不可吗?”杜欢魂不守舍地问,没注意到杜居仲听到“哥”时的面色一僵。
“你要回去,还来得及。”
魏春羽拉了拉裴怀玉的手臂,小声道:“他俩怎么了?怎么杜居仲这么不乐意搭理他弟?”
却不料裴怀玉被他拉得身形一晃,微弱的烛光也能依稀见得他面色惨白,一副蹙眉苦痛状。
“裴怀玉?你怎么了?”魏春羽察觉他不对劲,急忙扳过他的身体察看,“那虫子又闹你了?”
裴怀玉咽下“无事”,低低“嗯”了声,也借着姿势将一部分重量压到魏春羽身上。
催动蛊虫的滋味很不好受,他几乎又回到了那只在风雨中飘摇的小船上,记起魏春羽当时惊恐屈辱的面容。但他不得不这么做,裴怀玉这具身体与魏春羽不过是表亲,血缘不够亲,只有催动蛊虫逼得自己魂魄不稳,才能趁机取下一滴转世时保留的血液,来同那阴阳图赌一把。
索性,他赌赢了。
四人各怀心事地朝前走,身后的石门已看不见了,而两边石壁渐宽,逐渐延伸出了两条道来。
在分岔的路口,又有个太极阴阳图的符号,四人都住了脚。
“接下来要走哪边?”魏春羽问道。
裴怀玉还未来得及作答,就听见杜欢喃喃道:“生死门。”
“什么?”
见众人追问,杜欢白着脸解释道:“我在书上看到的,没想到真能见到——两条道路,一生一死,踏入岔路的前一步,就叫‘生死门’。”
两道漆黑幽深的路,就这样在他们眼前向深蜿蜒。
“那怎么判断是生门还是死门?”魏春羽问。
“如果清一在,或许还能知道。我们现在只能赌一把,或者......干脆回去。”说“回去”时,杜欢看向了微微愣神的杜居仲。
“哥,我们回去吧?犯不着赌上自己的命。”
“你真当我是为了自己?”杜居仲横了他一眼,话说到一半又垂下眼睛,声音微微发哑,“我说什么也要把东西带回去。你原路回去吧,在上头等我,要是过了十天我还没上来......你就去找公子......”
杜欢嗫嚅了一声“哥”,却被杜居仲打断——“记住,公子是好人,如果我没上去,也不要有一丁点怨恨公子,听见了吗?”
“不!等等——”巨大的恐慌涌上杜欢的心口,他望着杜居仲上前的身影,绞尽脑汁地想了一切能让他停下的方法,最终那句话还是冲破了阻拦:“哥,等等,刚刚在滴血的石门那,你究竟是怕我出事,还是因为你不是我哥?”
为什么偏偏是问这个。
偏偏是问这个让杜居仲为难的话,难道他——杜欢,自己的心里,真的就不知道吗?
那个叫“赵清晏”的名字,他第一次听见也并不是从魏春羽的口中。
他分明只是想让哥哥留下,但却那样冲动地吐出真相被撕裂开的序语。
在烛火照不清的地方,杜居仲微微偏过脸,那道疤痕被溶解在一团模糊中,而他坚毅的轮廓却愈发清晰。
他完全可以摇摇头,否决这个听起来就荒诞不经的说法,但他看着弟弟执拗的眼睛——他知道那是最后一次,看到这个少年人清澈的眼瞳,断舍的苦痛提前地降临在他的心里,同当年他从人贩子手中救过他,听他喊自己“哥哥”一样教他心颤——他被厚重的心绪掩埋在不必言说的沉默下。
而他留给杜欢的最后一面,竟是那样轻、又那样深刻的定定的一眼,他转身时飘来那句:“回公子那吧。”
如果他回得来,他会告诉他,许多年前,一个尚且年少的自己做出的最疯狂的事。那是一个少年对另一个少年的怜悯,后来是在一声声“哥哥”中生发出的真情,他已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心如止水地编造出哥哥弟弟的幼年故事,而将杜欢真正家人的寻人启事视若无睹。
如果他回得来,他会一桩桩讲给他听,任由他怨恨也好,痛骂也好。
如果他回不来,就让他再自私一次——每年清明,还有杜欢和杜欢的子孙后代,为自己上香。
只是他已看不到了。
魏春羽同裴怀玉站在一边,看了整场兄弟诀别,此时正扯了药囊的封口带子,往自己散乱的头发上绑。
那句杜居仲微顿脚步留下的“二位,就此别过。”也在几经碰撞到石壁后,消散去了回音,彻底湮灭在了空气中。
杜欢死死盯着杜居仲的背影,又脱力似的任由自己倚在石壁上,良久,他转动了僵硬的眼珠,泫然欲泣地看向魏春羽他们:“他会回来的是么?”
魏春羽将发带拉紧了,本该意气风发的高马尾扮相,却因此刻的情境显出些恹恹的意味来。他还是不忍,无力地安慰道:“会的。你哥哥那样孔武有力......”
话的尾音飘散在空气中,像断弦微弱的颤动。
“我要回去等他。”杜欢捏紧了拳头,咬着牙不让眼泪掉下来,“我会一直等他。”继而向他们二人问道:“你们还要往下走吗?”
魏春羽闻言也犹疑不定地看向裴怀玉,但出乎他的意料,裴怀玉道:“一定要的。”
“不,”魏春羽被裴怀玉冷脸坚定答话的模样吓到,他试探地扯了扯裴怀玉的袖子,“玉铮,这里是吃人的地方。我想,无论里面是什么,我都不想去了。”
见裴怀玉冷冰冰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魏春羽眼皮一颤,虽不知裴怀玉究竟又抽什么风了,但还是道:“况且,这里也不一定就是母亲说的地方。即便是,母亲一定也是希望我好好活着的。”
看着眼前与前世重合的地方,也是裴怀玉第一次来时第一眼见到的场景——只是少了些火油爆破后的杂质,裴怀玉压抑着急促起来的呼吸,教自己把浮现的令他不安的回忆都按下去:“不,这里就是第五十步。”
“你知道江鹤要教你什么吗?”
魏春羽见他这副如拉满的弓一般紧绷的状态,想起上次他发病时的癫狂模样,也不敢刺激他:“教我置之死地而后生?”
却听得裴怀玉很不客气地冷笑:“教你死。”
听得母亲被人诋毁——即便那人是裴怀玉,魏春羽再好脾气也忍不住狠狠皱了眉,平日里没心没肺的纨绔小公子此刻竟也显出几分风雨欲来的面色来:“你到底怎么了?裴怀玉,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剑拔弩张之时,一旁观望许久的杜欢弱弱出声:“所以二位到底还往不往前,如果就此回去,我们可以结个伴。”
“不回去,”裴怀玉圈住身边人的手腕,不顾他的挣扎就要把人往前带,“你自己回去吧。”
杜欢也察觉到这位看似温和的裴公子,此刻犟着股劲儿,但他也不愿节外生枝,见魏春羽明显处于被动的弱势,他便随意拱了拱手,转身先走了。
而这头魏春羽本就脱臼才接回去的腕子,被捏得生疼,他嘴里“嘶”了声,眼里的怒气愈发明显:“裴怀玉,我不管你现在是犯病了还是蛊虫要杀了你了,你愿意往前送死别带着我,我就想好好活着。我不清楚,为什么分明是母亲留给我的东西,你却比我还上心,你究竟——知道什么?”
裴怀玉沉默地抬眼,同他对视,那如扇的羽睫在面上打下一块小小的阴影,竟显出些脆弱的姿态来,但一开口,又听不出什么情绪来:“有人在前面等你,你必须去。”
“什么人?”
“你母亲期望,你能去。”裴怀玉含糊其辞,听得魏春羽眉头蹙了又蹙,在他开口前,裴怀玉问他,“你的平安玉,在么?”
魏春羽低下头,就看见被裴怀玉大剌剌地盯着的黑金交织的锁绳,他自颈后解下来,递给他:“怎么了?”
“这是一把钥匙,要打开的东西就在前面,你把血滴上去,就知道我不曾骗你。”
前世裴怀玉戴着这个锁,被追杀,又中了机关,九死一生地往前跑,头面鲜血淋漓,失血的冰凉失温让他顾不及形容狼狈,连这个平安玉的用法还是因血不慎染在上面发觉的。
多可笑。一个要将他送进坟墓的东西,却做得像什么宝藏一样。
面前的魏春羽除却发丝微乱,衣襟沾了些他人的血,看不出其他狼狈之处,裴怀玉捏着平安玉,用的气力几乎要将它嵌进皮肉里。
他可怜魏春羽,因为那就是他自己,但当他们有了利益的冲突——譬如现在,他要将魏春羽往前推,推上自己走过的荆棘丛,而后用同自己一样千疮百孔的他,去换取蛊虫的兴奋,而后再取代他,给自己以新生的机会。
但他在此刻看着干干净净的魏春羽,又有些恨他,有些不甘,凭什么他没有遇到属于自己的“裴怀玉”......他总会这样想,在看向魏春羽的每一眼里。
纵然这是个很快要被揭露的骗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