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之上,文天子背斧依,面南而坐,邹太保、公孙太师位列三公,于中阶之前面北而立;侯爵阶东向西立、苏司徒、屈宗伯、虞司寇、陆司空、褚司马等伯爵在阶之西向东立,正与侯爵相对,各大夫等子爵、男爵分别在门内的东、西向北站立。季臻既为侯爵,便也不已冢宰论,顾自在公孙太师东边站着。
起初,众大夫为此弹劾季臻不分尊卑,竟占据尊位,只是天子以短短数语打发了去。
公孙太师虽未动,却也对天子与季臻此等有违礼法的行为嗤之以鼻,他心知天子身体已然力不从心,诸子又年幼难堪大任,只凭着季臻一人翻云覆雨。
可是观昨日长王姬所为,公孙太师嗤笑,这只老狐狸的好日子总算要到头了。
“禀天子,懋卿王姬、佑儿王姬的封号臣已占卜,均是大吉。”屈宗伯向天子呈上占卜龟甲,由寺人递了,天子只拿起文懋卿占卜的卦象,细细看了看便放下。
“辛苦屈卿,今日内史可誊了文书送去二位王姬处,赐懋卿封号肃雍公主,佑儿封号瓠犀公主,赏四佾、太牢、两牲、一鼎二簋四鬲。待两国使团和谢氏赏玩上元灯会,陆司空便可着手建造肃雍公主及笄府邸,褚司马遣人护送谯蜀使团及瓠犀公主和亲。至于灯会一事,辞青要多加费心,此制由你所开,有你在使团身侧相陪最适合不过。”
“唯唯。”众臣皆领圣意,又听天子笑道:“褚大司马、褚小司马。”
褚北然和褚安稷拱手上前一步,恭敬听着。
“褚家两位公子皆是少年英才,予一人不胜欢喜,今日予一人与你结为秦晋之好,”文夔顿了顿,“你昨晚也是在场的,大公子与懋卿只能先立下婚书,至于何时完婚便看安稷公子何日驱北奴,司马观之如何?”
“受此尊荣臣不胜惶恐,一切听从天子意思。”
“臣安稷谢天子!”
天子近侍禄正上前躬身道:“诸位大人可还有要事上奏?”
褚北然正要上前,身后一人忽跪地禀曰:“臣之栎有事上奏天子。先前谯蜀战事毁去西南百姓田地屋舍,以致西南流民北迁,甚至有涌入上元之势,之栎请天子命,要如何安置西南流民?”
“流民北迁?诸侯没有将他们拦下妥善安置么?”文夔问道,陆司空振振衣袖,上前道:“据臣所知,齐王拒民于城外,流民这才借道北迁。”
“禀天子,齐王、卫王临近谯蜀,乱时粮草被烧,实是容纳不下诸多百姓,因而闭门守其民。”虞司寇也上前一步,既将此举解释成护城内百姓,又将卫王一同扯进来,以免齐王被针对。
文夔也看出这二人针锋相对,自然不想与他们浪费唇舌,只道:“罪责该究,却不急在此刻。流民背井离乡,此时身心俱疲,难免心生怨气,不知众卿对安置西南流民有何见地?”
众大臣商议不止。褚司马、公孙太师主张上元内安置流民以示安抚,虞司寇、陆司空等主张杀鸡儆猴威慑流民令其退出上元城,苏司徒、屈司马等便主张妥善处理,先分发粮食应急,可后续具体怎么处理没个说法。
一时争执不下,季臻进言道:“依季臻看,不如天子将此事交予诸位王子王姬,一是向世人展示天子挂念,二是磨练诸位王子王姬。”
文天子心觉可行,问道:“诸爱卿以为如何?”
陆司空与虞司寇俱是脸色一变,诸大臣想着这便是天子在挑太子了,又怎敢有异,生怕表现活跃些得叫天子以为他有所谋。
于是这磨练王子王姬之事便落到没有家族势力的季臻身上,也算三方欢喜。只是文夔又问:“辞青,这法子既然是你提出来的,你可是已有打算?”
“禀天子,夫子早前与季臻的信中亦提起为流民之事所忧,如今夫子既已来到上元,不如让他为天子磨练教导诸王子王姬?”
“既如此,予一人又有何可忧虑?谢夫子公正有大善,他来处理予一人不甚欢欣。”文夔道,“有谢夫子坐镇,也能给流民一颗定心丸。”
文夔清楚谢家在流民中的名声之盛,而谢家本身又无党派阵营之分、更无争权夺利之心,因而对于谢遂南他并无忧虑;可诸臣并非做此想,他们各拥其主,自然明白在这场安抚流民之争中,谢夫子成了唯一的仲裁,决定着他们之中哪一方将获得最终的胜利。
公孙太师又一步上前:“禀天子,臣有言。”
天子一挥手:“公孙卿请讲。”
“臣不才,西南流民来得蹊跷,臣对两国使者来意存疑。”此言一出,众臣不由面面相觑,褚北然看向公孙太师,眼中恍然。
“月氏手掌河西走廊命脉,向来与我朝井水不犯河水,如今却执意来使,实在刻意。臣猜测,他不是要战,而是要将我朝拉入阴谋;而能令他如此忌惮,恐怕是柔然、谯蜀有变,月氏夹在中间寸步难行。”公孙太师继续分析华朝外患,可谓字字珠玑,“再说谯蜀,他多次扰我边境安宁,此次未战却将年仅五岁的公主送华和亲,实在是诞谩不经。若宽恕其恶行,难免激起西南民愤,后果不堪设想……”
“公孙太师此言差矣,”虞司寇见文夔脸色不虞,争道,“蛮夷惧我华朝国威,尊我华天子为父有何不妥?公孙太师猜忌过重怕会伤其心意,若谯蜀负气要反,岂不是有损两邦之谊?实在大为不妥。”
“虞司寇怎知公孙太师是无端猜忌?”陆司空上前一揖,“纵然蛮夷尊我华天子为父,此举荒唐也足以引起重视。何况天子神威、我朝实力雄厚,难道怕了他不成?倒是虞司寇百般为谯蜀着想,实在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陆司空话里有话,让虞司寇不由猜测季臻是否与陆家联手,将卷轴泄露,一时不敢再做争辩。
这时文夔面色稍霁,伸手召来季臻:“辞青有何看法?”
季臻俯首:“天子威仪,四海皆敬。季臻与天子同袍,为天子分忧。公孙太师、陆司空与虞司寇虽不相和,却也是如此,相信天子已有定夺。”
季臻心知文夔不过是个粉饰太平的性子,此话便也说得模棱两可,可天子听着开心,于是对先前公孙太师所言便不甚在意,都夸赞了几句。
下朝路上,褚司马追上公孙太师,先是恭恭敬敬行了大礼,公孙太师大惊,亦回大礼。
“公孙太师真知灼见,北然在此为天下人言谢。太师所忧亦是北然所忧,因此护送之途,北然全程不敢假借他人之手。”
“大司马路中可有见其异常?”
“除去谯蜀使团多次以水土不服为由耽搁行程外,并无不妥之处。”
“水土不服?”公孙太师抚须道,“只怕他们是故意拖延。”
“不只如此,公孙太师、父亲,柔然掠我华朝赀货、伤我百姓,更多次令骑兵策马于我边境线之内,与其说是示威之举,不如说他在勘测我华朝防御布局,其心昭然若揭,不可不防。”褚安稷道。
“可目前谯蜀月氏并未有所动作,北然特来向公孙太师请教,该如何应对?”
“华朝在明,若是先出手,怕是要被诬以苛待友邦之名;如今之计,惟守而已。”
“公孙太师仁慈,依我看,引蛇出洞方为良计。和亲使团尚在我朝境内,不如面上放任他们,暗中派人盯着,一旦有异,立刻诛杀。”一清朗女声打断众人交流,诸公抬眼,只见文懋卿款款走来向众人见礼。
“见过长王姬。”几人向文懋卿回礼,文懋卿自然将他们一一扶起。
“长王姬正道出斐心中所想,谯蜀大张旗鼓,就怕他已有诡计实施。”公孙斐道,“只是上元兵力大多掌握在董承宣手中,我有心无力啊!”
“北然既然将他们送进上元,也要叫他们安安分分地走。”褚北然拱手道,“盯梢并非难事,长王姬、公孙太师若信得过北然,就全权交予我褚家吧。”
文懋卿一拜:“多谢大司马,大司马与大公子常年抗敌,熟悉他们的战术,再加上上元铜墙铁壁,他们一定占不到便宜。”
“长王姬,老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公孙斐道,文懋卿奇怪,伸手请他明示:“公孙太师不妨直言。”
“季臻狼子野心,如今更是提出诸位天家子女治理流民,斐担心他另有所图,还请王姬早做防范为妙。”
“比起季臻,懋卿倒觉得上元出现流民一事更奇怪。”
“因边疆多战,流民问题确实一直未能解决。”褚安稷道,“王姬何出此言?”
文懋卿肃然道:“流民若要北上进入上元,是如何突破南方诸侯的?”
“诸侯拒民城外,流民借道北迁。”公孙斐答。
“王姬是想说,上元距离西南万里之遥,流民既因粮食不足选择迁徙,怎么不留在淮水富庶之城?”褚北然道,“反而偏偏直抵上元都城。”
“懋卿正有此意。使团一来,西南流民便涌入上元,未免过于巧合,只怕有人想效仿秦惠王诱蜀开道,在使团来时、都城混乱之际浑水摸鱼。”
一种可怕的猜想不由萌芽,公孙斐沉吟道:“长王姬是说,诸侯故意将流民引入上元?”
文懋卿点点头:“希望是懋卿胡思乱想,可除此之外,懋卿想不到别的理由。诸侯享天子封地,自然也要为天子分忧,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流民跑到天子脚下,可如今看来,他们并没有任何有益天子之举。”
“诸侯离心,外邦也不安宁,我们这些做臣子的还不能戮力同心。”公孙斐叹道。
“事情未必没有转圜余地,既然我们有心防范,诸侯阴谋必不能得逞。”文懋卿一揖,“懋卿才疏学浅,有心担忧,却无力回天;但有诸位大人辅佐父王,懋卿此心可安。”
公孙斐二人将文懋卿扶起,道:“虽无证据,但长王姬担忧不无道理,此事就交给老臣彻查吧。臣有一子名唤公孙一,交友甚众,他消息灵通,想来对查清此事有些帮助。”
“多谢公孙太师和公孙公子!”文懋卿喜道,“有二位襄助,父王可安枕无忧矣!”
文懋卿本就是踩着下朝的点前来侍奉天子,因此又与三人寒暄几句,便行礼告退。
她有意成为父王身边第一重臣,因而有意招兵买马,为上分忧。本来暗中招募门客就费了不少心思,还要一忧使团来意,二恐杀储阴谋,现在更加上三虑诸侯动乱,四惧流民之祸,实在头疼。
褚大司马与公孙太师于宫宴中正义直言,叫她对他们存了几分信任,想来他们也是如此,才会在今日出言提醒。如今使团、诸侯之事有他们坐镇,她也可以好好查查荷花池之案的隐情了。
刺杀聿策的幕后之人,会不会就是黄沙地刺杀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