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昼疑惑问道:“为何看我?”
顾灵均意识到自己盯着他看了许久,连忙移开目光:“没什么,看你好看!”
独孤昼对他的答复一脸无奈,将擦箭头的绸布叠好塞进行囊。
“萧公子似乎对佛法有所了解,生前可是出自北梁皇室萧家?若是小僧没有记错,萧家并无同名之人。”灵犀思及方才独孤昼对卓子衿的评价,忍不住问道。
“我虽生前对佛法有所涉猎,但并不属于北梁皇室。”独孤昼毫不犹豫地否认,“其余的也记不得了。”
灵犀见他兴致缺缺,也不再追问,他望向火中已经化为灰烬的虎头帽,盘腿端坐于火边,低声以梵语念起经文。
他嗓音本就极佳,在这寂静的山间之夜念诵起佛经犹如天籁,宛如流星划过漫漫长夜。
顾灵均不禁听入神了,只觉经受一夜变故后狂跳不止的心脏,又回到胸腔内部平稳地搏动起来。
待回过神来,已是晨光熹微,顾灵均打了个哈欠,轻轻拽了拽独孤昼的衣袖,小声问:“这是什么经?”
“他念的乃是《金刚经》。”
独孤昼附到他的身体,不厌其烦地回答顾灵均提出的问题:“若死者生前作奸犯科,应念《大悲咒》,以减轻其罪感;若死者生前行善积德,应念诵《金刚经》,以增进其善果;若死者生前烦恼繁多,可以念诵《地藏菩萨本愿经》,以减轻其烦恼。”
“想不到你还精通佛法,难怪方才灵犀特意过问此事。”顾灵均啧啧称奇。
他从行囊中翻出《北梁书》:“不过倒也不算稀奇,毕竟萧观南崇佛尚道,在丧妻丧子后更将佛教立为国教,还留下了《威帝宝忏》。”
“我娘以前就常念《威帝宝忏》,据说本事乃是威帝的皇后貌若无盐,在入梁后听说大臣要劝威帝选妃,故此心生愤恨,投井而死。”
“她在井中化作一条毒龙,夜夜悲鸣。威帝深感痛心,便作了这篇忏悔文来纪念她,并为她准备四时祭祀,而后毒龙果然不再发狂。”
“一派胡言。”独孤昼底气十足,“他的发妻不仅不是心胸狭隘之人,还是病逝的。这篇忏悔文不光是为了纪念皇后,还是为了他早夭的儿子。”
“既然不是你家事,你又为何记得这么清楚?”顾灵均若有所思,关上手中的《北梁书》。
独孤昼迟疑一瞬:“……我不知道。”
他不过是打心底不愿意旁人误会萧观南,至于原因为何,实在不清楚。
“算了算了,你不知道我又不会像教书先生那样罚你打手心。”顾灵均起身伸个懒腰,“我真的好饿啊!”
此时灵犀也已念好了经文,从地上起身,拿起禅杖:“顾公子是第一次来浔阳府吗?小僧倒是知道何处有美酒佳肴。”
“我先前在白鹿洞书院念过书,不是第一回来浔阳府,却是第一回到柴桑,只是你一个出家人怎么会知道这些?”顾灵均惊讶发问。
灵犀苦笑不已:“我是出家人,伯熙是在家人,曾经我们相约出门游历,特地向来往的客商打听过各地的情况,如今却是用不上了……”
“唉……”顾灵均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灵犀显然对那“商维祯”十分上心,只不过是碍于出家人的身份与职责难以回应罢了,此身已皈依三宝,又以何身来酬他的一片真情?
二人一道下了碧螺山,走了大半日,下午才顺利进柴桑城,来到灵犀所推荐的酒楼琵琶行落脚。
琵琶行以白居易诗得名,传闻乃是琵琶女后人开设的酒楼,至于是真是假便未可知了。
顾灵均也不在乎是真是假,走进楼里便见到一扇书着《琵琶行》的玉雕屏风,一楼如秋水楼一般中设水池,池中乃泊二舟,舟前皆挂风雨灯,如真在江上行船一般。
小舟之上,一名身形窈窕的蒙面女子正在弹琵琶,她梳旧时发髻,化旧时妆,恍若中唐女子,恰如诗中令江州司马青衫湿的商人妇。
二人随侍者寻了隔间坐,顾灵均才小声道:“她别是弹《浔阳月夜》佐宴佐饮吧,听得心里透凉,谁吃得下去……”
话音刚落,楼内响起旋律飘逸潇洒的《渔樵问答》,让人如听仙乐耳暂明。
“还好不是。”顾灵均点点头。
灵犀忍俊不禁:“顾公子讲究不少。”
“因为我是个在家人,是个俗人。”顾灵均用筷子夹了玫瑰鸭的鸭腿到碗里,“我们俗人向来讲究吃好喝好睡好,别的事情都能往后放一放。”
顾灵均考虑灵犀的口味,点了两荤两素共四道菜,一罐鲜美的野山菌豆腐汤、一盘清脆爽口的辣炒黎蒿、一盘散发着米酿香气的酒糟鱼,还有一例滋味甜辣的招牌玫瑰鸭。
“朝光。”
“我在。”
“我当然知道你在。”顾灵均夹下另一条鸭腿放在身侧的空碗里,“赏脸出来陪我吃个饭呗。”
“我不用吃饭。”
“可是我一个人也吃不完这么多,灵犀也不吃肉,总不能白白浪费吧。”
恰逢侍者端着酒壶与酒杯进来,顾灵均接过酒壶,为自己斟了一大杯,凑到鼻尖轻嗅:“这酒可真香,不愧是白乐天赞过的浔阳绿醅酒。”
独孤昼这才出来,坐到他旁边的空座位上,顾灵均如愿以偿,不禁心情大好,为独孤昼斟了满满一杯绿醅酒:“我就喝一杯尝尝味道,剩下的都是你的,不够就再点一壶。”
“足够了。”独孤昼浅饮一口,眼神里涌动着复杂的情绪,他再尝了一口碗里顾灵均夹的玫瑰鸭。
悉昙寺后院孤独的一千年,让他忘记生前最后一回用饭是什么光景,甚至忘记了食物本身的滋味,杯中新酒味清,碗中鸭肉味浓,闲居多年的味蕾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这种感觉十分奇妙,就像他还活着一样。
顾灵均乃是难得的有情人,他招呼独孤昼吃饭,不过是把对方当成和自己一样的人,即使独孤昼不用吃饭,他也希望他可以如活人一般享受现世生活的美好。
“我说过到大地方会请你喝酒的!是不是特别守信用?”他眼角眉梢皆是笑意。
“谢谢你。”独孤昼与他四目相对,诚恳道谢。
顾灵均咬着一块红枣发糕,一时不知作何反应,这竟轮到他“心情复杂”起来了:“我们之间不需言谢,怎么突然讲这样肉麻的话……”
“嗯,那就多谢顾公子的大恩大德,来世必当衔草结环,连做鬼都铭记顾公子的恩典。”
独孤昼仍是一本正经的表情,嘴角一丝不易察觉的上扬弧度暴露了他说话的真实心情。
“咦——你这死鬼还打趣起我来了,不过还好还好,我还以为你要蹦出一句以身相许,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独孤昼放下酒杯:“不满意?”
“满意满意,我若有妻如此,定是艳福不浅。”
灵犀夹走一块红糖发糕,语气云淡风轻:“希望你们别把小僧当成透明的。”
顾灵均笑道:“关系好开个玩笑嘛!他做我老婆我哪里抱得动他?”
他忽而想到了什么,转向独孤昼:“你生前有妻子吗?或者未婚妻。”
独孤昼摇了摇头:“我兄长倒是有美眷相伴,嫂夫人可心疼他。若是我有妻子,也不至于落到这般无人在乎的田地。”
“真可惜,像朝光这样又能打又可靠的美丈夫,谁能嫁到也是三生有幸……”
灵犀放下筷子:“说到嫁娶之事,小僧倒觉得顾公子会受欢迎。”
“我?”顾灵均惊讶反问,“为什么?”
“因为顾公子模样好、心地好、性格好,怎么看都是东床快婿。”
独孤昼缓缓点头。
顾灵均想到自己的举人姐夫,顿时压力骤增,忍不住小声嘟囔:“我一个秀才给人做夫君,岂不是要被人嫌弃死……”
三人用罢这场拖到下午才吃完的昼饭,便向柴桑渡口赶夜航船。抵达渡口恰逢日落西沉,独孤昼便可以离开顾灵均的身体。
顾灵均不希望他人发现独孤昼的异状,便花钱包了船,这样三个人也能坐松一点,不必摩肩擦踵。
他特地坐到独孤昼和灵犀的中间,独孤昼才发觉他方才在酒楼也将自己与灵犀隔开,生怕灵犀如话本里降妖伏魔的僧人一般对他不利。
“好久没坐船了,真新鲜。”顾灵均靠着行囊感叹道,他昨夜今日都未合过眼,加上吃过酒菜,此时已是睡眼惺忪,“朝光……”
独孤昼本来还在等待他的下文,结果转头一看发现他已经闭上双眼去梦周公了,看来实在累狠了。
篷下只余灵犀与独孤昼四目相对,没有顾灵均活跃气氛,二人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话。
独孤昼见顾灵均脑袋半边抵着船篷,便用手轻轻挪动他,让他半靠在自己怀里。在睡梦中的顾灵均在他怀里动了动,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腰身,总算找到舒服的姿势。
灵犀见状笑而不语:“顾公子真是招人疼。”
独孤昼沉默不语,兀自点了点头,他望向船外,正是“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灵犀依旧是一派云淡风轻:“绿醅酒虽好,也不宜贪杯。萧公子可曾想过,幽明异路,人鬼殊途?”
独孤昼没有说话,二人一时陷入寂静,只听得船外传来舟人用木桨拨动水波的声响。
正当灵犀以为独孤昼不打算回答的时候,独孤昼却开口了。
他说:“我和他总会有分道扬镳的一日,到了那时候,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就此死生不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