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这时仍在昏迷,太医刚刚给她看过诊,面对皇帝皇后神情凝重,摇了摇头,“公主的状况……,不太好。”
邬玺梅当时眼泪就掉下来了,甚至不敢问话。
罗域怕她摔倒,在旁边扶着她,看向太医带了几分怒色,“不太好是什么意思?”
一听这语气,太医当即跪地,“陛下,公主是胎中落下的病根儿,后天即便谨小慎微身体也无法像常人一样。如今又落了水,以致风邪入体,高热不退,所,所以……”
太医不敢往下说,只把头埋在地上不再抬头。
邬玺梅越听越自责,提起裙摆绕过屏风直奔床前。看到女儿的脸因发热而面色发红,闭着眼睛气息如丝,心疼的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罗域隔着屏风向内探看后,回头咬了咬牙,压低了声音问太医,“公主的病……可有的治?”
太医为难道:“回陛下,公主的病是胎中带的,是无法根治的,只能调养。这些年为公主养身,几乎用过了所有珍贵药材,如今病情复发,微臣也只能尽力为公主医治,若公主能退烧,还有转还的余地,若是高烧不退,恐怕就……”
太医的声音越来越低,不敢再说下去。
自永乐出生,罗域一直派人在外遍寻名医,还到处搜罗珍惜药材,但这么多年,能看的大夫都看了,那些自诩神医的来了又走,却都束手无策,正像太医说的,这是胎里带的病,无法根治。
罗域叹了口气,闭眼吞下将要溢出的眼泪,这个时候,只有他坚强才能成为妻女的依靠。
他调整好情绪走进屏风,来到女儿面前,俯身在她额头试探,好烫。
这时宫女拿着浸凉的帕子过来,罗域接了覆在永乐额头上,随后坐在邬玺梅身后,双手握住她的肩,用力握了握,“别担心,永乐会好转的。”
邬玺梅知道他这只是安慰自己的话,眼泪更是止不住往下掉。
纵是帝王,面对生死有时也无能为力,最后也只得传旨,命人张榜重金悬赏有能者为公主治病。
此时,屋顶上,疾风看着屋里伤心的几近昏厥的邬玺梅,不禁掐住自己的手指。永乐出生时他尚在昏迷,并不知晓许多,但后来听邬玺梅和罗域夜话,多少知道了永乐的病是因为当年邬玺梅怀孕时,因为他的死而悲伤过度所致。从那时起,他对这个受他牵连的小丫头也有了关注。这次,她不慎落水又是因为他,这让他心里百感交集,他后悔为什么在御膳房看见她睡着了,没把她带回来,而是放任她就在那里睡了一夜。
他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自责,这种滋味儿并不好受,甚至比苦恋一个人的滋味还要难受。
他掐着手指,暗暗做了个决定:若还有机会,她想抓到他,他不会再躲。
* * *
皇家为永乐寻找名医多年,看过的名医不计其数,所以这次再张榜便不像从前,有那么多人揭榜前来。隔了好些日子,那皇榜上都落了灰仍不见有人揭榜,邬玺梅看着榻上仍旧昏迷的女儿,心里一片荒凉。
这日,皇榜下,来了个穿着怪异的人,在看榜后不久,便慢吞吞的上前揭下了皇榜……
罗域和邬玺梅听闻有人揭了榜大喜,罗域立刻让人请入,为永乐看病。
当揭榜人被引入坤宁宫时,罗域和邬玺梅皆大为意外。只见此人一身白袍,袍上的连帽压得极低,甚至看不清脸。
这人见到帝后,摘下帽子,躬身施礼,“草民见过陛下,娘娘。”
见他一直低着头,罗域道:“还请神医抬头说话。”
白袍人道:“草民相貌丑陋,怕污了陛下和娘娘的眼。”
罗域看向邬玺梅,邬玺梅淡淡点头,他回头吩咐道:“无妨,抬起头说话吧。”
白袍人这才缓缓抬头,当这人的正脸暴露出来时,着时让在场人吃了一惊。这人脸上无斑无疤,五官却丑得让人难以直视,这人天生无眉,眉骨突出,鼻翼向上收敛,与鼻尖形成个倒三角,奇薄的唇上干涸的像许久没饮过水。尤其那对三角眼,即便此刻极力的谄媚,却仍带着些狠厉的光。
医者,怎么会有如此样貌?
所有人都不觉在心里开始怀疑这个人是否真是医者。
不过这人在揭榜后,就会有人对他的身份进行盘查,入宫前更会仔细确认,甚至脱衣检查,确保毫无危险才会把人放进来。
罗域隐去心中猜疑,问,“既然你入宫前,太医院的人应该已经与你交代过公主的病况了,你可有把握?”
白袍人薄唇弯起,十分自信,“回陛下的话,草民行医几十载,专治世上不治之症。”
这口气可不小。
罗域与邬玺梅相视,二人心中暗暗喜悦。
“哦?”罗域接着问,“你尚未给公主看诊,如何这般有把握?”
白袍人道:“望闻问切不过是下等医术,在草民看来与跳大神无异。”
此言一出,把身后站的那一排太医院的医生都气得不轻,一个个脸色变来变去,却也不敢说话。
这人说话口气太大,别说太医院的医者,就连罗域和邬玺梅也感觉不适。
罗域抬了抬下巴,“那么你不看诊如何对症下药?”
那白袍人并不理会旁人眼光,自得道:“回陛下的话,草民治病无需用药。”
顿了顿,他解释道:“草民家传一种秘术,可治世人不治之症。无需望闻问切,只需知晓病人病灶何处,心坏换心,肝坏换肝,肾坏换肾,血坏换血,就连头换了亦可换头。”
咝!
众人闻言皆不禁起了身鸡皮疙瘩。
太医们更是忍不住相互交流,小声议论,“换心换肝?这简直骇人听闻啊。”
“是啊,闻所未闻。”
“这哪里是什么医术,简直就是妖术。”
“就是,换?既然是换,那换谁的呢?”
……
邬玺梅耳力向来好,听见了太医们的话,心中起疑。
她问那白袍人,“那么,依你所言,公主的病该如何医治?”
白袍人道:“草民之前就听人说过永乐公主的病情,猜测公主有心肺疾症,只需为公主换上健全的心肺,公主自是不药而愈。”
罗域似已听出些端倪,不禁垂眸,满面凝重,“那健全的心肺,何处所得?”
白袍人面带微笑,“配得上给公主换心的,自是要有个与公主年岁相当,且身体康健的少年少女。”
咝!
原本温暖的屋子里,顿时像笼上一层冰霜,让听到这话的人如坐冰窖,冷得彻骨。
罗域面色更加沉重,他拢起眼睛,眉心紧锁,“那换心后,被换了心的人又会如何 ?”
“蝼蚁贱命,如何能与公主相提并论,他们有生之年能为公主供心,是他们的造化。”白袍人说得言之凿凿,并无半点羞愧。
邬玺梅早就被这话说得瞠目结舌,眼中只有惊恐。
好歹毒的医术……
罗域咬住后槽牙,握拳压住心中将要爆发的愤怒,道:“你这医术闻所未闻,可真的给人换过心?”
白袍人道:“回陛下,此乃家传医术,此医术已传承上百年。只是,能受得起医术的人寥寥无几。草民即便行医三十载,也只为一人医治过。”
“哦?是什么人?”罗域沉着脸问。
“回陛下的话,那是前朝一位王爷。当时那王爷年过不惑,患了肾衰之症,问医无数皆无果。后来他打听到草民,经草民为其换肾后,他就好了。不过,用别人的肾,最多只能维持他五年寿命,所以,每隔几年,草民都要为其换一次肾。那位王爷就此活到了耄耋之年。”
白袍人为他的丰功伟绩而自得,一对三角眼里烁烁放光。
罗域指甲几乎抠入掌心肉里,他沉声道:“四十岁,每隔五年换一次肾,又活了四十年,也就是说,为了给他续命,你杀了八个人,八个年轻力壮的人。”
白袍人道:“具体人数草民已记不清了,不过,按着公主的年岁,恐怕所需供心肺者更多些。”
罗域阴沉着脸又问,“那你又是从何处得到甘愿献肾之人的?”
白袍人淡笑,“这天底下哪有甘愿赴死之人,那个前朝王爷起先用的是街头流浪的流浪汉,不过后来草民发现这些人因长年食不果腹,并不康健,用他们的肾脏,仅两三年便不能再用。后来他们便动用了权势,找来更好用的。不过他是如何所得,草民一介医者,并不想过问。”
顿了顿,白袍人猫腰,目光扫过周围的宫女太监,那眼神的寒凉,让这些人当时就明白了他什么意思,吓得浑身直哆嗦。
扫视一圈,白袍人道:“当然,陛下乃九五之尊,天下万物之主,想摘几个人的心肺,料想世上无人赶违逆。只要有足够的心肺,公主想活多久,便可活多久。”
听到此处,他身后的太医们有些已经如鲠在喉,憋得脸色发紫。
白袍人说冤魂就低下头候命,罗域扭头朝邬玺梅看,二人忧伤对视,而后目光皆落到床上的永乐身上。
世上父母谁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女儿病逝,何况是掌握天下人生死的皇帝 。可是,为了救自己的女儿,要害无数人的性命,这哪里是人能干出来的事。
二人内心纠结挣扎。
这时,床上的永乐忽然有了动静,眼眉不断颤动。
邬玺梅见状惊喜,“太医,你快来看,公主醒了。”
太医们站的脚都麻了,几个人闻言,忙踉跄着上前给公主查看病况。
罗域再看向白袍人,“来人,领大夫到宫外馆驿下榻,随时听召入宫。”
内官太监进来,对白袍人道:“请神医随老奴移步吧。”
白袍人朝罗域躬了躬身离开了。
太医们上来给永乐公主看诊,她的病似乎并没有消减多少,只是不知她因何忽然就有了知觉。所幸无论如何人是醒了,总比昏迷着强。几个太医当即返回太医院备药。
临走时,罗域将太医院院判叫住,隔着屏风问起方才那白袍人的事。
“你为医者时日最长,可听说过方才那人的医术?”
院判须发皆白,听到罗域问话,他褶皱的脸上显得很是为难。
罗域道:“院判不必为难,直言便是。”
院判道:“回陛下,老臣的确曾听说过,这世上是有此等医术,而且此等医术已流传数百年。但是,自古行医者当以德为先,以悬壶济世,救死扶伤为宗旨,不可行害人之事。但此等医术,却为救一人而害死更多无辜,便是与医德背道而驰。所以,数百年来,此行邪医并不被正统医者接纳,从而也就只有极少数人知晓。”
“那你可见过被此等医术救治之人?”罗域又问。
院判道:“这老臣就不曾见过了。不过,被此等医术救治之人,所获脏器之途径想必皆不是来自正道,故而也不敢大张旗鼓的说出来。”
罗域点了点头,若有所思,“你去吧。”
院判离开后,罗域绕过屏风,来到床前,看着床上好似在梦魇中挣扎的女儿,忍不住叹气。
邬玺梅坐在床边,拭去眼下的泪,抬头看向罗域,“陛下,难道真的要以别人的命来换永乐……”
话未说完,永乐醒了。
邬玺梅和罗域见状大喜,连声呼唤,“永乐,永乐。”
永乐睁开眼睛,当视线聚焦在父母脸上时,她吃力的抬手拉住邬玺梅和罗域的手想要坐起来。
邬玺梅将她枕头垫高,扶她起来靠在床头上。
她伸手摸了摸女儿的额头,仍是烫的。
“永乐,你觉得怎么样,身上哪里不舒服?”
罗域让人拿水来,亲自递到永乐口边。
永乐只抿了一小口,润了润唇,然后就红着两只眼睛,对二人虚喘道:“父皇,母后,你们不要给永乐换心换肺,永乐不要害人。”
她是听见了那白袍人的话才从挣扎中醒过来的。
一句话,邬玺梅红了眼眶,握着女儿的手喉头哽咽,“永乐……”
罗域亦是咬碎了牙,仍不禁湿了眼睛。有一瞬间,他甚至在想,只要能让女儿活着,就算死再多人那又如何?
永乐似是看出了他的心事,伸手握住他的手,“父皇,母后,永乐今生能做你们的女儿,已是最大的福泽。女儿不求长命百岁,只求在有生之年能与你们相伴,于愿足矣。”
邬玺梅控制不住,眼泪连串的往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