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次午饭的时间。院里的几个调皮的孩子顽劣,几个小男孩我行我素,甚至打起架来。烈日之下,几个男生像争夺腐肉的豺狼虎豹,我啃你一口你挠我一爪,非要决出胜负,完全不听院长和几个明事理的孩子们的劝阻。
古玫身边,还没凳子高的小骆延突然放下小勺蹦下椅子,踉踉跄跄跑进院里。院长好奇这孩子要做什么。片刻后,骆延拖着一段不长不短的鞭炮出来了。当量不多不少,却一定能嘣得那些男孩们一身。
有一种从内心深处冒出的力量制止了古玫本该阻止她的冲动。只见她从衣兜里拿出一个火机,点燃之后,骆延走到一边蹲下,托着脸颊。
那串鲜红色的鞭炮陡然轰响,把斗成一团的男生全部吓得站了起来。火蛇一般的炮仗炸出的碎片像子弹一样裂在他们身上,灼热的温度使他们立刻分开,排排站好,万般不敢动。
这一切,骆延都毫无表情地看在眼里。
骆延的那张稚嫩的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表情来,只是坐回了古玫身边。可几个小男生被吓得不轻,开始低声抽泣。而那个高个子的男生,看上去应是这些孩子们的老大,一边倔强地哭,一边用余光仇视着骆延,手指握成小小的拳头。
做出如此壮举的骆延那年六岁。骆延的童年尽是这样的事。有时是帮小孩子报复大孩子,往他们的碗里猛加辣椒油。有时是帮助古玫织毛衣,骆延便故意把给大孩子的毛衣织得短些,让他们在冬天起床时找不着北。有时是外出游玩,骆延故意恐吓大孩子们说水里有妖怪。小朋友对诡异的传闻最是感兴趣,骆延就趁着他们撅着屁股往湖里看的时候挨个将他们踹进水里,等这几个落汤鸡好不容易爬出水,骆延早已拽着古玫走离了。
几个大孩子们不是没想过报仇雪恨并以此巩固自己的地位,可又想到这小女孩会拿鞭炮炸他们,会拿湿漉漉的青蛙吓他们,会用一些不寒而栗的招数捉弄他们,又匆匆作罢。
他们更怕的兴许是骆延从小就展露出的不一样的性情。
她没有小孩子独有的天真烂漫。她的那双淡棕色的眼睛里好似充满泥土,却又干净得一尘不染,使人不可直视。骆延的身高从小就比同龄人高一些,再到上了学,这个特点更加明显。她不是绝对的孤僻,又不是绝对的开朗,她偶尔精神抖擞,她偶尔也会一句话不讲,然后猛地摔坏她的玩具,跑进自己的房间乱砸一通,再跟没事人一样,继续着她的个人游戏。
除了古玫,没人能直视,甚至是看清她的眼睛,以及那双眼睛里究竟有什么。她像一朵深入时代的乌云,时刻密布,时刻隐去。这样的骆延早早地断绝了与同学与周围人的交流,她每日都与自己相处,玩她自己的游戏,听不见任何人的议论。她冷淡,不交流,能吸引来的只能是更多的议论与嘲讽。
古玫总是无可奈何,看着她一点点从自己怀里跳开,跑向树林,跑向夕阳,跑向前方。
——
“我从混帐的童年继承下来的东西只有一件,就是对平庸生活的狂怒,还有一种从那愤怒里炼出来的,不甘没落的决心。小时候的我简直狂妄,看到庸俗的一切,我把它默默地记下来,化成了沸腾的愤怒。而到现在,麻木的我反倒记不起那些事了。”
当骆延谈起有关童年在孤儿院的点滴,她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对于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柳清言能感觉到骆延毫不在乎,那两个至今不知道身处何方的混蛋骆延从未见过,也从没想过去寻找,从未期待着有朝一日那两个王八蛋会如一个奇迹般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然后要求着骆延给他们很多钱,再跟着他们去一个地方,嫁出去,生孩子,最后被遗忘地活一辈子。
“可是,你愿意再见到他们吗?”
骆延仰着脸望着黑压压的屋顶,只是微微晃了晃眼睛。
柳清言笑了下,把兜里的一颗糖轻轻地放在了骆延的鼻尖上。骆延仍躺着没动,似乎很配合柳清言的打趣,只是斜过眼睛看着柳清言,吹走她落在自己眼前的头发。
“那么,后来呢?”
柳清言是带有私心的。她想听听骆延完整地说出自己的故事。和查到的资料无关,但和故事的主人有关。有些沾着悲伤的秘密需要亲历者主动说出来,才会让亲历者得到缓解。
“后来,有天放学,没到家就看见,不大不小的孤儿院笼罩在火焰里。”
不大不小的孤儿院笼罩在火焰里。黑烟滚滚而上,诡异的味道,无法直视的眼前,听觉,视觉,嗅觉,所有的一切集体冲击着骆延。
骆延扔下书包和在路边摘下来的小红花,背对着夕阳冲向火焰。
骆延看清了,火焰前方还有一群来历不明的人,她匆忙躲进树后,强忍暴烈的情绪和泪水注视着眼前的一切。行将就木的建筑伴随着数阵炸裂,轰塌一地。
那年,骆延十四岁。
那群人后来统计孤儿院的人员名单,发现名单里少了一个人。那是一个当时不知道在哪,以后不知道也绝无可能知道在哪的人。自那以后,骆延便不见了。
骆延曾经回来过。她趁着黑夜昏暗,偷偷回来扒过这堆灰烬。什么都没找到。院长不见了,孩子们不见了,树木,玩具,笑容,阳光,一切都不见了。直到几个月后,那群人后知后觉,骆延也不见了。
她失踪了,跟人间蒸发一样。
——
骆延十五岁那年,第一次在偌大的丹柏市里找到了一家愿意收留自己的酒馆。
那时的丹柏市散发出的蓬勃生机和蒸蒸日上的气象总是给尚且年幼的骆延营造出一种温润的氛围。街边,四处张贴着广告的酒馆以及那些难以描述高度和亮丽的建筑围在骆延身边,如一座在盆地里肆意疯长的冰川,冻得她瑟瑟发抖。
骆延从街边捡到一张传单,发现这上面印着招聘信息后,骆延想都没想就去了。
那个老板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个面容姣好,性格古怪,身材也不错的女孩是个成年人,因为她符合一个成年人的所有特征:嘴毒,我行我素,身上有看不懂的纹身。
骆延就这么开始干了一份洗盘子洗酒杯的活。
后来,老板还发现这个新来的还有些微妙的行为。骆延喜欢听音乐,如果某天酒馆来了表演节目的,她会跟着节奏一起摇摆,或者哼出一段旋律。骆延偶尔会趁着别人不注意偷偷溜到后台,捧起一把吉他把玩一番,有时是几串乐符,有时是一小段和弦。
十六岁那天,骆延洗完盘子打算走人,甫一推门,就听见酒瓶摔碎的声音。骆延转身,几个喝成烂泥的客人和服务员犯贱骂街,其中有一个老妇像是那个光头的母亲,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劝说他不要动武。
骆延突然想起了什么,想都没想就扔下衣服大步迈去,随便抓起一个瓶子后直接往那个光头脑袋上砸,锃亮的头皮瞬间血流成河。
光头的哀嚎,醉酒人员的害怕,老妇的恐慌,还有乱七八糟的叫骂,刹那充斥整个酒馆。
骆延和那几个人干了一架。可让那几个蠢蛋意想不到的是,这个女的真他妈能打,面门挨了几拳还能站起来。老板在角落里看得心惊肉跳,不免怀疑这个骆延以前究竟是做什么的,经历了什么,竟然有如此身手。
后来的事,可想而知。骆延被辞退了,因为那个秃头住医院住了几个月,老妇因为过度惊吓引发的综合征进了ICU。这件事还有另一个后果,那就是骆延在地下酒馆一举成名,全丹柏大半的酒馆都或多或少知晓了这个会弹琴会打架,有纹身身材好,性格古怪脾气暴躁的女生,甚至还是个未成年。
骆延又开始了在这个养育自己却不教育自己的城市里四处漂泊的日子。
偶尔躺在床上,骆延的确会想起被火焰裹挟的那段日子。骆延整日以泪洗面,心如刀绞,吃了上顿没下顿,看不见明天,累了睡在楼道,下雨了躲到人家公司的门前,没有钱,没有资助,没有饭碗,什么都没有。她开始对夜晚的雷雨感到反胃,开始对一切正常的亲密关系和一切干干净净的衣着感到排斥,开始抽烟喝酒,依靠一些药物维持生命体征,开始成为一个不为人知的异类。可她依然是幸运的,因为她保留了哭泣,感到痛经,以及被其他人拳打脚踢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