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柳清言因为骆延的发病而崩溃大哭。可柳清言崩溃大哭并非第一次。曾经,她也一人躲在家里如此过,不止一次地因为自己没能管理好自己的情绪而哭泣,比那天晚上骆延发病时的动静还大。
骆延不知道的是,自己的发病只是一个促进因素,并非主导因素,柳清言还没有脆弱到骆延会把她弄哭。柳清言并不怪她,只是因为她那日的毫无征兆的失控唤醒了柳清言曾经遇到的很多让她足以哭出来的事,而那哭泣并不代表柳清言生了她的气,只是后来,柳清言认识到,她也有难处,平日里的骆延还是能够相处的,只是很多人没有找到和她正确相处的方法。大家都有很难表述出来的难言之隐。这太正常了。
没有犯病,没有酗烟酗酒的骆延一定会是一个特别开朗的女孩儿。她今年才二十二,大把大把的时间够她使用。
论起生活的平衡,以及打理好自己的情绪和日常生活,两人都不是高手。
对于骆延来说,自己这样的人对于任何一个陌生人来说,足以被视为是怪胎的存在,可是对于柳清言来说,骆延这样敏感的人实在不足为奇。将近十年在第一线的风风雨雨让柳清言见识过人类的多样性,骆延实在不是什么需要特别对待的人。像对待任何一个人那样对待骆延,就是最好的对待。
这一点,柳清言不知道她是否能认识到,或许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她才能开始察觉,放下芥蒂开始和旁人沟通是不需要什么成本的。
——
走在柳清言前面的骆延一直在装酷。骆延好像知道柳清言因为膝盖不舒服所以走不快似的,所以一直走在柳清言身前儿。
这深更半夜的,真让骆延找到了一家24小时营业的台球厅。
醒了酒后的骆延带上了家钥匙,又回到了柳清言刚认识她的那副拽拽的样子,死活拉着柳清言出门找一家球厅打两杆。柳清言本想以还要上班为由推托,可根本架不住她的一根筋。
这家24小时营业的自助台球厅里,除了几个上了年纪的中年人在追分以外空无一人。骆延那自在的样子像是回到自己家一样,扫码开了台,递给柳清言一根球杆后就去买了两瓶能量饮料。
柳清言接过那手套,忍不住揉了两下鼻子。窗外的夜景像是那天咆哮的骆延一样撞击着她的视觉神经。坐在这软塌塌的沙发里像是陷进了一片棉花地,骆延把家钥匙和火机烟盒搁在茶几上,又拿来一根开球杆。
已经困得不行的柳清言几乎是被骆延拖着来的。今天晚上说了那么多话,柳清言已经很知足了,谁知这年轻人身体真好,脑子里的想法一会儿一个。
路上的柳清言还在嘀咕,骆延怕不是要找个斯诺克球房在那过夜。遗憾的是,她只找到一家中式台球的球房。
凌晨三点半,骆延的干劲依然十足。短短十五分钟过去,骆延已经生吃了柳清言两盘炸清和一盘接清。和那天在球房里一个样子。她几乎接管了整场比赛,似乎完全不打算给柳清言还手的机会。
她叼着烟,戴着黑色鸭舌帽,绕着球台走来走去的身影拽住了坐在沙发上的柳清言的全部注意力。
在还没和骆延熟络起来的那些日子里,也就是目睹骆延发病前的那短暂的日子里,柳清言自认为自己根本不会和比自己年龄小很多的人相处,身边比自己小很多的只有巫凡一个。多数时刻,柳清言能在同辈以及长辈之中游刃有余并保全自己,极少数时刻,柳清言才会被什么年轻的悸动驱使着向前,不由自主地靠近。
骆延对柳清言而言,是一次让人心里产生了感觉的微妙悸动。做一下减法就知道,网上都说三岁一个沟五岁一个时代,这么估算下来,早该被生活打磨得什么都不会让人变得激动的柳清言却依然被骆延时有时无地牵引着,开始驻足在她的身边。这感觉像是回到了年轻时的日子,回到了十几岁,绕着工厂和烟囱跑来跑去,不写作业,翘课睡大觉的日子。
这感觉真好。让人年轻的感觉。
一个小时过去了,柳清言终于抓到了骆延的一个失误,成功拿下了第一分。
收下黑八的瞬间,仍趴在桌上的柳清言垂下头,深深出了一口气。再这么熬在这里,可能真要出点事。
柳清言偏过头去看坐在沙发上的身影。骆延开了窗,靠在风口处,弹着烟灰。
她今天依然穿着那件最喜欢的黑色夹克,指尖附近的火光上下跳着,镜片和脖子上的弹片项链反射在她半边脸上的光线让柳清言以为,她正对着自己笑。
柳清言望着她那头打理得很好的头发,再度长舒一口气。
“快给我把记分牌翻过去。”
骆延很听话地给柳清言记上了一分,撂下烟头就走来主动俯下身摆球,并把开球杆递给柳清言。
此时的柳清言不知道的是,这是她整个后半夜从骆延手里拿下的唯一一分。
柳清言和骆延在这球房里待了很久很久,一直待到了春天的太阳在七点左右踩着鱼肚白的肩膀从天际线远端显现。
骆延看见柳清言在之前的某个时刻已经睡着了。她解下了身上的大衣盖在身上,脑袋靠在沙发的一个角上,乱乱的头发遮住了她的眼睛,眼镜被她握在手里。
骆延放下了准备打进最后一颗球的心思。她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结了账关了灯,随后便移了一把椅子坐在柳清言的对面。
很快,柳清言旁边的手机忽然亮起。一个微信信息进来了。
【柳姐,你在哪呢?】
骆延没有偷窥他人隐私的习惯。可此刻,骆延直接拿起那手机,往上一滑,手机就开了。
骆延点开相机,甚至还精心地选了一个滤镜,对着柳清言拍了一张照片,随后给巫凡发了过去。
微信那里之后变得安静。骆延轻轻地把手机塞进柳清言的大衣口袋里,将椅子换了个方向,把下巴搁在椅背上。像小孩子坐在小卖部门口的摇摇车那样。
太阳已经完全地从天空中射出温暖的阳光了。温暖的光线穿过了柳清言的发顶,落在骆延身后的球桌上。绿色的台泥上覆盖着一圈温暖的光点。那是柳清言的形状。
骆延一直坐在柳清言身前,下巴搁在椅背上,盯着柳清言的脸庞。窗外的丹柏市已经从昨夜里迷醉的萨克斯和提琴组成的爵士小曲里睡醒,都市的器官里现在饥肠辘辘,亟需一些养分让她睁开温柔的双眼。
骆延一直坐在柳清言的身前。
——
——
柳清言做了一个怪梦。
梦里,她全身透明,视野所到之处混沌不明,眼前像是被抹上了凡士林。她以第三人称的视角,站在一间房子的角落,似乎在等待着家主回家。
很快,家门被拧开。柳清言诧异地发现那人竟是自己。自己的身后跟着骆延,她似乎很高兴,因为她正挽着自己的胳膊,兴奋地说着什么,漂亮的深棕色的眼睛笑成了一弯月牙。
柳清言发现自己根本什么都听不见。但很快她就察觉出了不一样。她发现自己的脸上出现了不少堪称诡异的皱纹,头顶也布满了不少白发,脚底下失去了曾经的弹性,自己像是老了很多似的。
可骆延依然活力依旧,脸上充满着年轻人的胶原蛋白,以及生活和音乐赋予她的激情。而与之相比,柳清言发现自己已经老得像个正值更年期的高中语文老师。取代年轻的,是一种年长,但古怪的神秘感,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成熟的吸引力,让人不由自主地就要跟上这个饱经世事的中年女人的步伐。
柳清言不自觉地跟着她们的脚步。她跟在她们身后,看着她们忽然有说有笑,忽然打情骂俏似的。厨房里,柳清言打理着锅碗瓢盆,而骆延站在柳清言身后,从背后抱住了自己。
骆延揽住了柳清言整个的腰,双手环抱她的身子上,将自己的半边脸贴在柳清言的背上,整个画面因为她眼前的模糊而变得迷幻,却又处处充溢着幸福。
很快,柳清言转过身,把骆延抱起放在案台上,手指尖落在了她的下巴上。
刹那间,周围变得吵闹。好像有八百部电话同时响起。柳清言,骆延,柳清言都愣住了。
【柳清言!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女儿?!你怎么会给我带一个女人回家?!】
【这就是最后决定,马上离开市公安局,这里不欢迎你。】
【是我配不上你,柳清言,我该走了。】
【柳清言?她?这也太可怕了。堂堂副队长居然……】
【我们两个注定是不可能的,你是警察,我只是一个唱歌的。】
……
梦里,柳清言无助地闭上了眼。
——
待她再一睁眼,她发现自己的眼前已经变得清晰。
画面来到了一个深夜的卧室里,骆延正坐在床上。她伸出的手抓住了柳清言的手腕。似乎在挽留她不要走。看上去,骆延她可怜极了,像是恳求主人不要离自己而去的小金毛。
柳清言回过身,温柔地抽出了手,把一本书放在了她的床头,关了床头灯,世界一下变得黑暗。
“晚安了,小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