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队长……喂?喂?柳清言!是我呀,巫凡!”
在昏睡中拍掉了第八百个未接来电后,柳清言终于舍得睁开没睡醒的眼睛看看究竟是哪个不长眼的在大清早的给自己打那么多的电话。而电话那头的巫凡,似乎已经急得要自燃了。
“……喂。”
听这声音,就知道昨夜小酌前讲的不睡懒觉的豪言壮语又被柳清言当成春光大梦了。
“昨天晚上是你说的让我今天早上七点半来接你的。我在楼下等得快变成冰棍了,敢问阁下何时赏脸下个楼啊?”
柳清言胡乱掀开眼前的乱发,睁起眼睛像瞪仇敌那样瞪了一眼手机,发现现在已经七点四十五了。
“……噢。等一下噢。你先上车上吹会儿空调。”
巫凡又在大风里杵了十分钟,终于看见了把自己裹得像个米其林轮胎人的柳清言一路小跑过来,甚至踩着了雪差点摔一跤。
“老憨,两着面,四石,莫辣哈。”
“着!恁坐先!”
柳清言从隔壁桌拿了点纸来擦桌子。巫凡傻傻地望着柳清言,眼睛里充满着像是第一次跟着眼前这个陌生大姐姐出来吃早饭时的茫然与无助。
“你刚刚,说的啥?”
巫凡完全不敢相信刚刚自己听见了什么,好像自己的耳朵刚刚因为一阵风而短路了似的。
“丹柏的土话,没听过吗?”
巫凡使劲摇头:“没,刚刚你一开口,我以为哪个村的大娘来了。”
柳清言拿起纸团扔他。
“老憨,挪两蛋着!”
“着!恁自拿!”
柳清言又给巫凡展示了一次超能力。柳清言起身从那装着卤汤的锅里捞了两枚鸡蛋出来。
“快快快,拿着,烫死了。”
小区门口的早餐摊好像总是能让柳清言这样过了三十岁的成年人感受到自己还活着这一事实。从摊位中飘扬出的雾气荡在这片坚硬的北方平原上,就好像一个哀愁的中年人站在凌晨四五点的万达广场门口的石墩子上,冲着茫茫月色吹着一支金色的小号一般荒诞。
柳清言一边剥着鸡蛋壳,一边给巫凡解释着刚刚这几句方言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刚刚说的我倒听懂了。‘老板,两颗鸡蛋’,对吧?”
“对。”柳清言把剥好的放进了巫凡的小碗里。
“那你一开始说的是什么?”
“我说的是,‘老板,两碗面,四个包子,不要辣’。”
话音刚落,老板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杂粮面上来了,香味儿顿时扑面而来。看样子,柳清言像是这里的常客,老板了解柳清言的口味。柳清言只是说“两碗面”,老板端来了两碗杂粮面。
“……在丹柏住这么久,你一句都不会讲吗?”又饿又冷的柳清言从不跟巫凡讲什么客气,加了点醋后甩起筷子便开吃。
巫凡再次使劲摇头:“不会。我听得懂一点,但完全讲不来。讲出一两个单词可以,讲一个句子不行。我的语言天赋为负数。”
“北方方言的差距都不是很大的,语调很好认出来。一听就知道老家是华北平原的。”
“可我几乎没听过你说过几次。”
“……因为工作需要啊,根本没那个机会。况且,我自个儿都觉得太难听了,不好意思讲。”
“噢。……这个给你。”巫凡从椅子上的背包里拿出了一叠报告。
“这啥?难道是你的婚检报告?”
“是你的体检报告。”
柳清言愣了下,随即夺过报告,翻阅之前还心虚似的瞄了巫凡一眼。
“你,你都看到什么啦?”
“没看到啥,无非就是身高体重,什么的。”
柳清言倒是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回事,那天刚从医院里看望完警队里受伤的同志,转手就把体检报告落车里了。
“……这又是什么?”
“新找到的合租房。今天你不是休息吗?去看看呗。”
“那你呢?”
话音刚落,牧厌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看到没?半个小时没看到我就想我了。您慢吃着,我回去复命了。”
——
柳清言用一个字形容巫凡给自己又寻到的合租房。屎。
这是柳清言这几年来遇见的最烂的租房广告,全是噱头,没有之一。
柳清言踩着单车回了警局,一进办公室就对着巫凡一顿输出。她不会忘记自己刚刚看到的那一片像是刚被一只哥斯拉践踏过后的家居环境。就算是耗子来了都得在里面迷路。
柳清言把照片给巫凡看了个清清楚楚,倒是把旁边的叉哥和相法医笑得找不到北。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亲爱的柳队长跑去兼职清洁工去了。
取了些东西离了警局后,柳清言给自己规划了一条足够长的骑行路线,戴好头盔和防风眼镜后,以一个酷毙了的姿势风风火火地从警局的大门口骑了出去,空留下那些个小年轻猜测,这又飒又帅的背影究竟是哪一个部门的队长。
关于丹柏市如何成为北方重镇之一,自然有其地理上的重要原因。丹柏市,乃至于整个中江省的大部分都地处秦岭淮河线以北,黄河以南,省内又有一条中坔江贯穿其中,想不跟随着上世纪的一系列政策大力干起工业,想想也是不可能的事。
关于还没进入二十一世纪之前的,和零几年的那些年的记忆,柳清言至今依然记得住各种细节。那时候,丹柏市第一钢铁厂依然在柏南区的腹部骄傲地喊着劳动最光荣的号子,总是和二十几万工人尿得到一个壶里。那时候,电视机里的春晚舞台上还有赵本山。那小老头扮得丑,操着一口不怎么熟悉但听着却特别亲切的东北口音,却总是能把那会儿的柳清言逗得肚子疼。那时候,中坔江让江北江南的四百万人都能以一句“老乡”互相称呼,而不是一到漫长的季节里就失去了抱团取暖的能力,就像当年的赵本山统一了全国放鞭炮的时间一样。那时候,柏北还留着个可大可大的药厂,“北方有着一切”算得上是柳清言这代人自儿时起便存在的第一印象。
从现在的角度看,这确确实实是一种刻板且不好的印象,但柳清言自认为自己就是生活在这个北方城市里的一千万土著之一,见证了丹柏市不再和大时代唱反调,丹柏市有没有低头服输柳清言不知道,但它确是从似乎望不到边的阵痛期里缓过了劲儿,并摇身一变,从脏水中完成了洗礼,如今卑劣与重压并存,迷幻中隐藏着重重铁幕。
柳清言是见证了这一切的千万泥污人之一。
骑行的第一站是一所学校。
柳清言脖子上的这相机继承于柳骞。它诞生于零几年,一个充斥着乱七八糟的记忆的年代。
这所学校的名字是向阳小学。当柳清言还是这所学校的学生时,丹柏市正努力用自己的怀抱不让它的孩子们过早触碰到大时代的苦果。这里以前小,几百号人,职工也不多,多数是从各大工业基地里下岗的老职工,姓余的姓唐的姓王的姓什么的都有。铁路段的教体育,以前是制药厂的教科学课,口才好的说语文,常年守在锅炉旁的就去教数学。总之物尽其用。
柳清言的身上长期弥漫着来自于很久以前的那种年迈又温和的气息,就和在曾经的生活里见识到的一切有极大关系。三十岁符合年迈这个元素,当然,这也和当今被赛博朋克和时代症候群拥在一起的丹柏市格格不入。然而格格不入的不只是城市本身,有时因为自己的情绪管理失控,站在天台上的柳清言也会陷入怀疑,这地方和自己二十多年前认识的完全不一样。她也想逃离平原,逃离工作,逃离家庭,逃离带给自己压力的一切,然后去山地,去丘陵,去高原,去海边看看,总归不能总是呆在一个地方。但都被什么东西给一脚踹回来了。生活磨去了她心中的激情,却也和柳清言保持着令人发愁的距离。
有时,柳清言的眼前也会模糊一片。怎么曾经的一个老老实实的工业城,变成如今一个超现代化的大都市只花了好像短短几年的时间?下岗潮不是也没过去多久吗?时间的速度真是太快了。
青春期时有一段时间,也就是零几年那阵,上中学的柳清言有一帮全是工人的朋友。那时候的柳清言去了丹柏市的油建四中,在市内教育系统排名前十的好高中读高二。
柳清言此刻站在油建四中门前,连续拍下好多张照片。这里是她的第二站。
四中的原址是上世纪还在战争时期创立的一家私营油厂的厂房,这里曾经专做和油相关的生意。磕头机,那些在远郊挖油的机器,它们是丹柏市这座老工业区曾经存在的最后证明,它们运转起来的动作像极了在给谁磕头,站在一片荒芜当中,一磕就是一天,也不管是不是真的能挖出油,根本不知疲倦。
柳清言上高中那会儿迷上了羽毛球,于是就专门拉着柳骞给自己找老师,茶余饭后一心思扑在这体育运动上。巧合的是,当时还在柏南区住的柳清言家附近的采油厂正好完成了企业优化,直属于采油厂的一家球馆正式对外免费开放。自然而然地,柳清言认识了一大帮工友,无论是坐办公室的还是每天要出车的,柳清言几乎都认识。而那些几十岁的叔叔阿姨也对柳家这个好动的小姑娘很有印象。大家都知道那是柳骞的女儿。
走出柏南柏北,再一路向西,是勃府新区这片亟需开发的新地段。那是市政府近些年来大力发展的新对象,也正因为如此,那里的自然景观尚未被摧残得体无完肤,适合有闲暇功夫的住客去那里采个风,跑一个半马什么的。
年轻时的柳清言在自己的日志里有一段关于丹柏市的非常迷糊但又优美的形容,读起来像是在和这座城市说话,字里行间饱含着独属于作者的记忆与三十年来和丹柏这座城市有关的不满与呢喃,像是独自蜗居在城市的皱纹里,缱绻着说一些含羞却谁都听不懂的情话。
“九十年代,我刚出生,你也像刚出生的小宝贝一样,我就和你度了蜜月。”
“千禧年后,你变化很大,我还躺在被你创造的蜜罐里,找不到出去的路。”
“后来,思乡演变成了思念过去的甜蜜,对现在生活的麻木,和因为再也回不过去而产生的委屈。就像是嚼到了一颗苦涩的巧克力,对未来抱着躺平和任其发展的懒惰。”
“重压和旧日的工业时代留在我体内的旧气象好像正慢慢儿地消散,让我摸不着头脑地就这么孤单地一个人继续走下去。可是我知道你们终有一天都会离开我,留下我一个人孤孤单单的。”
后来,柳清言终于把自己给喝醉了,一头栽进床上,什么都不知道了,日志也就只写了一半。
自那天以后,柳清言再也没把它翻出来读过,更别提将它补齐。
——
将胶卷拍掉不少后,惹了一身风雪的柳清言踩着一身的月光回了家。江绮已经烧好了饭菜,做了女儿最喜欢的鱼香肉丝和可乐鸡翅,就等着柳清言回家吃上口热乎的。
柳清言和很多人混得都比较好的另一个原因是,她的酒量也很不错。战绩有迹可查:曾在去年的七一五纵火案后的庆功会上放倒了牧厌,宋局,甚至是外省的三个高级警司。巫凡的那点儿酒量根本不够柳青炎看的。
能有这样的酒量和醉后依然清醒的酒品,老柳功不可没。柳骞算是个性情中人,至今他都记得当时江绮进产房后自己在门外的心理活动。要是个男孩儿,就有人和自己喝酒了,要是个女孩儿,就有贴心小棉袄了。
柳骞和江绮的教育思想相当前卫,总体上处于一个放养的程序。大概是上了高中后,老柳就开始有意无意地让柳清言试试啤酒的味儿,试出抗性了以后,一切都好办了。这么多年来柳骞根本不记得自己喝赢过自己女儿几回,多半情况下都是被依然清醒的柳清言扛回卧室里。喝酒输给自己女儿,好像也不是什么羞耻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