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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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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场曲是94版的加州旅馆。

骆延将唱的部分给了卫羽,自己只是和声。而最后的需要两把吉他合作的一长串solo她一个人一口气全部弹了下来,迷人的吉他功力率先点燃了所有人因为冰天雪地而被冻住的激情。

小小的舞台上,四个年轻人在高脚椅上坐成一排,鼓手韩良抱着一个非洲鼓也一并加入了和声。今天是不插电演出,符合当今笼罩在大多数人心头的寒冷。再点一杯温酒,或是和一个许久未见的人长坐于此,就能躲避来自隆冬的袭击。

骆延在主音的位置上已经很久了。董谦在骆延十八岁生日那天送给了她一把木吉他,四年过去她依旧留存至今。吉他保养得很好,有明显的使用过的痕迹,但却完全不像是久经战场的老琴,它仍然能在她手中焕发出异样的精彩。

这可能是一种等价交换:骆延用不增不减的疾病换来了手上的吉他功夫。来过这的所有酒客里,很多人都或多或少质疑过舞台上那个不苟言笑的女孩有可能根本就是个哑巴,但极少人质疑过骆延的琴技。除此之外,很多乐器她都信手拈来,钢琴,萨克斯,长笛,甚至是talkbox。这些年学到的东西都是杂乱无章的,还有一些偏小众的乐器她都能把玩得炉火纯青。

当骆延站在这小小的舞台上,就像是在一个深冬的夜晚,一个温和的,蓄着长长的白胡子的北欧老人蹲在床边,温柔地抚着爱人的指尖,捏着手上从室外带回来的小雪人挂饰。灯光给到她时,鼓点与胸腔的共振带来的感觉总是让人很难把注意力从她身上移开。多有魅力的一个女孩。被才华塞满的二十二岁。

除掉唱的部分,骆延几乎不说话。生命中用来保持沉默的部分基本都用来奉献给了音乐——如此般的四个人加在一起,这是他们的底气,也是他们为数不多的底牌。

今天的演出很成功。骆延幸运地没有犯病,而是认真且严肃地从头到尾弹了下来。老鹰乐队的贝斯手提摩西唱过一首非常美的情歌,【I can't tell you why】。这首歌有一段难度不高,但要想弹出味道来却极需功底的solo。这样的挑战对于骆延而说并非难事。盛双唱下了整首歌,骆延是为她收尾的吉他手。

小酒馆也有小酒馆的好处。这段余音绕梁的曲子结束后,所有人进入了一段不长不短的安静。对于骆延来说,她喜欢安静,这样的默契有时胜过群体失控后的狂欢。围炉夜话对她而言好过在音乐节现场时见到的丑态百出,有礼节的安静好过在live house里老是遇见的开火车的失控的人群。

接近三个小时过去了,今天的表演没有任何纰漏。乐队四人基本没什么选择地唱了老鹰的很多歌,甚至还加钟了一个小时,用来演奏其他乐队或是音乐人的歌,像是万能青年旅店,齐柏林飞艇,梁博等等。

最后一首曲子名叫亡命之徒,【Desperado】。骆延放下了吉他,坐在了舞台的正中央,无伴奏地清唱了整首歌。三分多钟后,小酒馆里掌声雷动。

她唱歌的时候真像一个受过难的美丽天使。有些残破的翅膀上染着些酒液和泥泞,但翩翩起舞时又是那么引人注目,似是缅怀似是不甘的歌声直教人憔悴。蓄着有些长度的头发偶尔落在话筒上,好像这支有线话筒是她的一个几年没见的旧友,坐在一起什么都不为,默契的沉默好过千言万语之间的谄媚。

今天的灯光也打得分外有默契。最后留在骆延的侧脸的是一缕沁人心脾的淡蓝色,紧接着小小的舞台上霎时黯淡,后又再度升起暖黄色,四个人肩靠着肩,表示今天的演出已经结束了。

又是一天过去了。今天的收成只有等到后半夜打烊之后再见分晓。

——

“到了。就是这。”

“怎么当初选择租在这里啊?环境这么差。”

“问得好。当初我也是这么和她讲的,她不听,现在倒是发现住不下去,想要搬走了。”

卫羽穿过韩良和盛双,走上前敲门。片刻后,门开了。

“不是吧,你这里这么干净?”

前来开门后转身就走的骆延听见了卫羽的一声嘴贱,还没等骆延做什么,沙发上的骆哥率先不乐意了,跳起来踢了卫羽两脚,在他的裤子上挠出了两道划痕。

“这就是嘴贱的下场。”韩良补充。

所有人都像是见到了阔别多年的老友一样坐到骆哥的身边,只有被骆哥赏了两拳的卫羽被骆延拽去了书房。这里堆放着许多亟需处理的物件儿,中外名著,单簧管初级课程书,唱片,猫砂猫粮,两只行李箱,以及一系列器乐件儿,像是换下来的旧的琴弦,断掉的鼓棒,甚至还有一块生锈了的镲片,以及谱架什么的。

原来昨天结束演出后,喝多了的骆延说的搬家不是在开玩笑。大家都还以为当时骆延她一个人坐在墙角,像是小猫一样低着头蜷着尾巴嘟嘟囔囔地是在讲梦话。

“干嘛非要搬走啊,还这么大包小包的。”

骆延捶了下卫羽的胳膊,赏了他一记眼刀:“你搬不搬?”

“搬啊,肯定搬,我都把老董的车子借来了今天肯定搬。不过,搬走了放哪?”

“酒馆。”

“那你住哪?也住酒馆?”

骆延又捶了下卫羽的胳膊:“找到新的之前,还在这。”

“啊?那你还这么着急忙慌地搬走干什么?”

话音刚落,骆延抄起一截断掉的鼓棒就敲在卫羽的后脑勺,拿着鼓棒指着卫羽。

“你,搬不搬?”

闻讯而来的韩良和盛双憋着笑也加入了倒腾家居的行列。监工骆哥一直蹲在一摞书上,肥硕的屁股下是骆延买回家却一个字也没看的马尔克斯的《活着为了讲述》——一边舔毛一边安然地看着这四个人类忙来忙去,直到这所有的家当都从楼上转移到楼下,再一抬头已是正午。

有相当一部分的行李和器乐有关。甚至在打扫剩余物品时,翻箱倒柜的韩良居然从落地衣柜里翻出来一只沙锤和一只小军鼓,鼓皮上落满灰尘。

待车子拉着这一大堆行李回到酒馆,屋外的大雪悄然而至。

“这么多啊,是外面住不习惯吗?”

骆延只是垂着眉摇头,自顾自地把这些东西全都塞进后台的一间休息室。骆延记得那里还有不少空余的地方,足够放下这些东西,更何况还有不少旧物要被断舍离。

屋外的谈话片刻后便消散,随后卫羽带着亮着屏的手机走来。一段租房广告。

“又给你找到一家,改天你去看看吧。电话我微信发你。”

骆延仅是抬了下头看了眼手机,就叼着烟自顾自忙自己的了。骆哥扭动着肥硕的屁股蹦跶着,一直跟在骆延后面。骆哥也算是一只机灵且有眼力见儿的猫,要是骆延把那被单掏出来铺平掸灰,骆哥也不会捣乱似的不停地在被单上跑酷。

多年以来,相处的经验时刻警示着所有和骆延走得近的以及试图想要和骆延走得近的人,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骆延做出任何事都是有可能的,同时也不要试图询问原因,因为如果那原因的确说得通,她早就摆脱病魔并成为一个正常人了。

在经过一长串的思想斗争后,卫羽还是放弃了询问骆延忽然选择搬离那片出租屋区的原因,临走前在骆哥的下巴上挠了两下便离开了小屋,留下骆哥看着骆延慢慢收拾这些杂物。

卫羽留下的地址位于华原区的一个小区里,这里曾经是丹柏市棉纺二厂的所在地。若是算上通勤时间,地铁来回半个多小时,完全处于一个能够接受的范围里。虽说上的是晚班,大不了下班了就在酒馆对付一晚上,铺张简易床,留点东西放在这边,第二天再回家。这并非什么麻烦事。她早就习惯了动荡。

想象和现实的最大区别就是,想象没有把突发事件列入应该被考虑到的情况之内。隔天午后,酒馆内空无一人,老董在后台打盹,其余三人各回各家,没人会在一个出了太阳的冬日午后来一个酒馆寻乐。这么好的天气做什么都会无比快乐,而不是寻个酒馆坐在里面喝得找不到北,那看上去可一点也不体面。

练琴练到手指抽筋的骆延放下了电吉他。身旁的高脚椅上,就连骆哥也被这样的好天气所侵蚀,早已睡得天昏地暗不知魏晋。

骆延忽然想起,昨天卫羽留下了一个地址。仰头饮下钢琴架上的一杯酒后,骆延决定出门走走。

突如其来的麻烦,就发生在路上。

地铁上,寻不到座位只能站着的骆延忽然感到一阵头痛。这种痛不同于酗酒过量带来的后遗症,反倒类似疾病复发的前兆。就在一瞬间,骆延的眼前出现一阵又一阵,断断续续的失真,有些类似电视机的雪花点在眼前显现。紧接着是微小的心悸,可却感觉胸口好像装了一枚火炉,致使自己浑身开始发烫,脑袋里的情绪就开始像两颗榴莲在打架一样爆发地争吵,这样的症状即便自己已经走出地铁站将自己暴露在冷空气下也不见好转。

如果不是因为一种超级病毒让自己在几分钟之内就患上了感冒,那么骆延判断自己应该是躁郁症开始发作了。这种时有时无的骚扰相比较一旦出现就难以摆脱的双相而言只能算作九牛身上的一根毛。

骆延强忍着难受寻了个石板椅坐下,一边大口地呼吸着,一边慌张地拿出药瓶倒了两颗扔进嘴里,强硬地吞下去,强硬地强迫脑子里的情绪没有再次占据主导地位,进而使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失态。因为已经开始有几个路人注意到似乎有些失态的骆延了。

骆延坐在冷风里缓了很久才稍微感到自己恢复了正常,这才想起自己出门不是为了寻医问诊,而是不远处有家出租房等着自己去查看。

突如其来的麻烦再次发生于骆延坐在房东家的沙发上后的几分钟。那时房东正上二楼取些东西,客厅里的骆延毫无征兆地就进入了被病情控制的形态,像一头饿急了眼的丛林猛兽在客厅内来回踱步,很急,很慌张,紧接着是一段低沉,像一个不省人事的醉汉靠在沙发沿,低头不语。

再然后,随着返回的房东察觉出不对劲。在靠近骆延的一瞬间,骆延猛然起身,像一头巨兽撕咬猎物一般抓着房东的衣角开始发狂,瘦弱的躯干却迸发出无法摆脱的力量,甚至还有什么东西从她的兜里掉出。

但房东此时已经没有精力注意那些小药瓶了,因为面前这个怪兽正在一边说着什么谁都听不懂的话一边砸东西,时而暴怒时而失声痛哭。像是一段混乱的代码在编写着一段驴唇不对马嘴的故事似的。房东已经开始认定这是不知道从哪跑出来的精神病人,并有了要报警的冲动。

而事情的奇怪程度随着一阵紧促的敲门声迎来了结局。门外站着三个年轻人,个个神色紧张的样子。见门开了,二话不说就冲进屋内,全然不顾早已愤怒的房东要报警的警告。

药劲和疾病的发作已经结束了。待一切都安静下来,所有人围在客厅里,看着骆延像是一个失去了呼吸的植物人横倒在一团玻璃碎片里,胳膊上还有鲜艳的血迹,鲜红色盖住了她手臂上的纹身。她侧着身子,小臂上的一截纹身露了出来。一个左转的箭头,似乎正勾勒着纹身的主人的结局。

她昏过去了。像一朵妖艳的花被雨水淹没了眼睛,美丽地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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