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艺在春节前对温斯礼给予彻查公报。
楚箐箐知道这个消息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她在公交车上打开手机,群聊艾特的消息一个个蹦出来,点开一看,是楼栋互助群里的女生们告诉她温斯礼的事已经出结果了。
那天女生在宿舍楼楼顶被她们拽下来,原本说什么都要跳下去的人在被拽回来那一刻痛哭失声,悲戚得犹如撕裂灵魂。那时楚箐箐站在远处,看着她一边哭一边被搀扶着送往医院。宿管阿姨遣散人群,她在床上翻到三点也没睡着,最后还是心一横,在楼栋互助群里发了个联合抗议计划。
本以为是自己一厢情愿,却没想到一呼百应。明明是半夜三点,群里却热闹非凡,女生们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流程和申请事宜,纷纷出谋划策提供道具。楚箐箐作为发起人立刻爬起来用电脑填申请,一起床发现另外三个舍友都没睡。
“你真要去?”对面床铺的女孩问她:“如果学校方面和温斯礼走到一起,我们就会被认定为闹事进行处分警告的。”
“去。”楚箐箐坐在桌前敲键盘,声音很平稳,“我知道你们觉得冲动又或者太意气用事,但无论如何我都接受不了这样一个结果。受到伤害的人得不到公正对待反而被逼上绝路,这不是我所受的教育。”
次日她在电影学院行政楼下看见她们。
闹了三天,传遍了整个学校,不少其他学院的人在第二第三天也参加。当然中立的,围观看热闹的,反对的也不在少数。闹到第三天电影学院副院长花辞树出来给予回应,表明自己会配合学校调查组全程跟进此事,努力还清楚事情真相,而后一切按规章制度办事。
花辞树在学生里颇有声望,这一出来不少学生安心了许多。楚箐箐权衡之下明白回应也就到此了,只得暂停抗议活动等待学校方面的下一次回应。
在群里回了几句话,楚箐箐切换页面打开国艺的官方通告——“温斯礼严重违背教师职业道德,造成极其恶劣社会影响。根据国家和学校的相关规定,经研究决定,给予温斯礼开除处分,并按程序报请上级部门批准;撤销其教授专业技术职务;撤销其教师资格……”
她联系当事人,对方说得急,一大堆谢谢谢谢的,楚箐箐回了几句不用,然后问:“你的导师……”
“学院方面说会给我换一个女导师,下个学期上学直接跟她走就好了。”
“好,你多保重。”
公交末班车上人不知不觉散了个尽。楚箐箐看向窗外,国艺南门即将到站,她走到后门出,等车入站后下车。扫脸入校,深夜的学校早已空空荡荡。
手机页面突然亮起,楚箐箐低头,看见熟悉的号码,一接通对面就噼里啪啦一顿骂。
“你怎么不接电话?”
“我上班接什么电话?”楚箐箐没个好气,“找我干什么?”
女声在那边沉默片刻,问:“你什么时候回来过年?”
“不回。签了合同上班。”
“你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对面开始埋怨起来,楚箐箐当耳旁风放着,没认真听,裹紧外套快步往宿舍走,直到耳朵捕捉到几个关键字才放慢脚步,“人家家里两间铺子,他妈妈算了你的生辰八字,又看了照片,特别满意,你回来见……”
楚箐箐一时好笑,截了后半句话,“我才19,相什么亲?”
“19?虚岁20咯。你以为自己还年轻?我19都生你了!你明天去跟老板说不做了,叫他通融一下,买票回来见一面,交换个联系方式,然后相互认识,明年20正好领证……”
“20领证,21生仔,22就死咯!”楚箐箐蹲在路边冷笑一声,“反正我不回去,那么喜欢叫楚子建过去,说不定人家看上他呢?”
手机对面立刻响起一阵怒骂,“你发什么神经……”
“在你那里我一直就不正常。”楚箐箐油盐不进,“反正我不回去。我回去不上班哪里来的钱交学费?说得好像你会给一样。”
“我哪里来的钱给你?”对面又开始喋喋不休,“你弟弟学校三天两头要交钱,我天天给他,哪里有钱给你?”
“那你现在发什么癫?”楚箐箐摸出一支烟,叼着点燃了,零星的火光在她指尖闪着,手机那头还是没放弃让她回去相亲的想法。
“你就回来同人家接触,合适了就摆个酒订婚,学费什么的对面自然就会出了,哪里还用这么辛苦。到时候又有男朋友又有钱,不比你现在好?”
楚箐箐听得发笑,心想书本上果然没说错,婚姻就是合法的□□。她还是没忍住笑出声,说话愈发不客气起来,“我宁愿打工都不想卖给人家做鸡啊阿妈!”
说完就伸手按下红色按钮,随手将手机扔进包里。昨天晚上下大雪,今早环卫工人一大早就起来清路,压断的树枝和扫起的雪堆在路两旁,一天过去化了一些,雪里混着脏兮兮的黑色泥水,怎么看怎么糟心。一支烟抽完扔进垃圾桶,楚箐箐起身,又摸了一支。放假时日又临近凌晨,学校里安静得像个死城,她抬头看着昏暗的路灯,一口烟散得像雪。
宿舍没人,回来洗了个澡就躺在床上。楚箐箐发了会呆,还没来得及思索更多,就被困意压倒扯过被子睡觉了。
早上起床的时候天还没亮,一层层厚衣服裹着出门上班。一天班上的昏天黑地,今天碰上机器故障提早下班,楚箐箐在路小摊上打了份快餐,吃完了往学校赶。下了公交还要走一段路,她低头躲着水坑意外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
楚箐箐转头,是沈居安。
前段时间的事情沈居安也有参与抗议,楚箐箐是主要负责人,来往之间交换了联系方式顺便聊两句。导演系的师姐师弟,虽然学制不同课程安排不一样,但是二手课本还是能卖出去的。她跟沈居安闲聊时无意和林春和犯了一样的好奇,问这个初中毕业的大学生今年几岁。知道沈居安年轻,但是知道沈居安15岁的时候她难得还是有点嫉妒心理,心想自己要是15岁就读大学现在早就能毕业上班挣钱远走高飞了,哪里需要在这发愁。
沈居安在她身后两米远的距离,身旁站着一个比他高半个头的男生。一个蓝色短羽绒一个黑色长羽绒,楚箐箐等着他们靠近,黑色长羽绒有着一张英俊到艳丽的脸,她思索了个遍也没想起学校里什么时候有这样的一张脸。
“你还没回家啊箐箐姐?”
期末考结束,校内大学生个个马不停蹄飞奔回家,楚箐箐的室友更是拉着行李箱去考试,交卷后立刻直奔机场飞回故乡。只有楚箐箐慢悠悠地散步回宿舍,甚至有空买个冰淇淋吃。
她没答,反问:“你不回?”
“明天的机票。”沈居安好脾气地应着,然后拉了拉他身边男生的衣服,“这个是我的朋友,他今天来国艺校考,我们刚刚吃完饭。”
“你好。”楚箐箐没报名字。
“你好。”对面也没报名字,只是笑着点点头。
他们三个人走着,沈居安站在她身旁,男生落后他半步距离。
“你几号的机票呀箐箐姐?”
“我不回家。”楚箐箐应得无所谓。
“那你过年怎么办?”
“上班。”楚箐箐转头,看向沈居安后面半步的男生。男生也跟她对视,楚箐箐问:“你来考什么?”
“表演。”男生说。
哦,果然。楚箐箐心想,这样的一张脸,如果是本校早就被拉着在各种活动上抛头露面了,怎么可能一点印象都没。“那祝你顺利录取。”
“谢谢。”男生笑笑。
走到学校对面的知名豪华国际酒店,楚箐箐听见沈居安问那个男生:“到了。你要进去了吗?”
男生点头,沈居安又说:“那我再送送你。”
楚箐箐没动,看着沈居安和男生向前走到酒店大门,又看着他们在门口道别。跟西边那几所远离闹市的综合大学不同,国艺就在闹市附近,一条马路的距离,商业区就在对面。各种知名奢牌琳琅满目,豪车如水往来其中,就连坐落于此的酒店介绍前都要加一堆诸如顶级奢华高端的定语来修饰以明确身价。楚箐箐看着酒店一楼装修得富丽堂皇的大厅,想起之前校考订房时无意刷到的房间价格。距离国艺大门直线200米的距离,最佳的校考住宿选址,只不过最便宜的房间一晚就要楚箐箐一个月的工资。
她当然没住,但总有人住。楚箐箐盯着他们的侧影无意识发呆,视线落点在衣服上,沈居安的衣服看不出品牌标识,黑色长羽绒却缝着知名品牌的logo。楚箐箐想起刚刚路过的品牌专卖店,一楼的玻璃橱窗里就展示着今年秋冬主打款,正好就在那人身上。她等得无聊,拿出手机搜了搜价格,如果说一晚上的酒店是她一个月工资,那么这件衣服就是她半年的工资。
倒是谈不上有什么别的情绪,俗语早就有话,同人不同命,同遮不同柄。楚箐箐很早就学会了接受现实,毕竟怒骂命运是最无解的事情,你对着命运愤世嫉俗八百遍,没有的还是没有。但这并不妨碍楚箐箐在心底骂一句该死的有钱艺术生们。
富家公子哥进了门,沈居安转身扶着相机向她小跑过来,两个人一起过马路。楚箐箐一进门手机就响起,她拿出来一看那个号码,干脆利落地挂断电话。沈居安跟在她身边一臂的距离,接着刚才断了的话题问:“箐箐姐,你不回家的话家里人不想你吗?”
挂断电话手机放进口袋里,楚箐箐摸出烟点燃,点了才想起身边是个未成年人。她夹着烟晃了晃,沈居安摇头,“我不介意。”
烟发苦,楚箐箐眉头皱了皱,转向另一边吐烟,发现自己想不出什么话来解释她妈并不太想她这件事。“可能吧。”楚箐箐给了个模模糊糊的答案,反正想她回去相亲也是想。
手机振动得锲而不舍,楚箐箐不用拿起来都知道发消息的对象和内容,本来还想着忽视算了,但是看样子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她一时很好奇那家的两个铺子是有多大才能让八百年不给她打一次电话的母亲在这两天对她进行频繁骚扰。楚箐箐吹了最后一口烟,随手按灭在垃圾桶里,她从口袋掏出手机,直接双双拉黑。沈居安很有礼貌地没有直视她的手机,侧着脸注视着不远处被冰封的湖面。
她心里烦着,不想说话,沈居安也没说,跟着她往校内走。路上踩到被压垮的断枝,脚底传来细微的咔吱声,楚箐箐看着路边混着泥水的雪堆,突然开口问沈居安:“你有烦恼吗?”
“有啊。”沈居安低头踢着雪块,回答得很自然,“谁都有烦恼吧?怎么可能没有烦恼。”
“那你在烦恼什么?”
沈居安沉默片刻,而后才笑笑,“我打算寒假学吉他,但是最近发现学吉他太难了。按得手指疼。”
楚箐箐转头过去看他,沈居安坦然与她对视。十五岁少年的脸干净柔和得像初冬的雪,不是路边沾着泥水的雪块,是画里江南落在檐上的一捧。楚箐箐的喉咙突然被噎住,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长长地沉默,长到沈居安忍不住追问她,却又赶在对方开口前道:“年轻真好。”
“你也不老啊。”
“不是,年轻真的很好。”楚箐箐闻到香樟的味道混着泥土的气息,雪化开成一滩滩泥水流过脚下。她抬脚迈过去,又说了一次,“年轻真好。”
她想说的话其实有很多,从喉咙走到嘴巴却被尽数截下来了,到最后说出口的只有一句年轻真好。楚箐箐想起CBD里灯光璀璨的高奢商场,又或者刚刚那个装修格调精致昂贵的一楼大厅,甚至只是与她短暂共路的黑色长羽绒服。商品拜物教、消费主义、单向度文化、社会批判理论……楚箐箐可以用种种抽象的理论去解构这些东西的表象与内在,却无法用这些理论去掩盖自己在生活面前的窘迫。那份窘迫甚至不是什么物欲追求,只是普普通通的生活必需。她难得有点委屈,但更多的是生气,生气里又有些埋怨。她很想不顾体面指着沈居安说你那叫什么烦恼?吉他很难学?手指很疼?这算什么烦恼?你怕不是在炫耀?炫耀你阔绰到可以随手买一把吉他,炫耀你的人生幸福到觉得学吉他都能成为烦恼了?
只是楚箐箐是个饱读诗书的女人,那些堆起来比她本人还高的书明确告诉她:你这是在无理取闹。即使她有家不能回,即使她面临着生计问题的窘迫,即使她还需要在忙碌的求生之路中挤出一些时间去面对破烂的亲情,那也不是沈居安的错。
她的迁怒毫无道理。
可楚箐箐再冷静也不过是个19岁刚刚成年的成年人,时时刻刻讲道理着实太为难人了一点。所以她最大的克制就是用一种极其风轻云淡的语气说:“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