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开沈居安房门时,屋内的两个加湿器正缓缓喷着水雾。沈居安看见他明显愣了愣,问:“有什么事?”
谢煜举了举手里的加湿器,“我有多的一个,给你送过来。”
“啊,谢谢。”沈居安有些惊讶,侧了侧身让他进去。
双人房里只有沈居安一个人,床头叠着两本书和笔记本,沈居安拉来椅子让他坐下,转身就坐在床上。谢煜环顾四周,问:“你舍友呢?”
“去隔壁房打牌了。”
“你不去?”
沈居安挥了挥手里的笔记本,“我要复习。”
谢煜想起来这人要考国立艺术大学少年班。
国立艺术大学是国内最早设立的艺术大学,教学模式也与其他艺术有所不同,最特别的模式在于少年班制度。少年班没有报考专业限制,理论上说,校内开设的所有专业均招收少年班学生。国艺少年班采取申请考核制度,13至16岁完成义务教育学生均可报名申请,经过层层筛选后合格者可获得少年班录取资格,进行七年本硕博连读。
条件十分诱人,报考人数理应众多,现实情况却与之相反。曾有人统计过,国艺的平均录取率是2.75%,而少年班的录取率仅为0.67%,不足百分之一的录取率早已让人望而止步。更不用提前些年便有全校各专业共37名报考少年班的学生无一人被录取的样例在前。因而近些年报考国艺少年班的人数愈发稀少,甚至为0。
沈居安倒是有胆子。
“为什么要考少年班?”谢煜侧头问他,“你才初三,读完高中去艺考不也一样可以吗?”
“怎么可以呢?时间不等人啊。”沈居安的目光从笔记本上移过来盯着他。
“迟几年不是更有把握?”
三台加湿器在床边喷出水雾,沈居安的脸在水雾后半现不现,摇头却摇得确切,“没有人能判断出意外是不是会先于把握而来。
“更何况,我也不见得考不上。”他笑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沈居安的语气微微上扬,带着一点玩笑的意味,底层的自信却轻而易举地流淌出来。谢煜也跟着他笑,“沈同学,你很有自信嘛。”
对方要复习,谢煜也不打算继续待下去。他坐了片刻,起身准备离开,沈居安突然叫住他,问:“自由活动你想好做什么了吗?”
研学营最后一天是自由活动时间,不安排日程活动,学生自主出行。谢煜对燕城没什么兴趣,该参观的也早就参观过了,本计划着提前返程,听到沈居安这话却下意识摇头,道:“我没计划。”
沈居安的眼睛在听到他这句话的时候瞬间亮起来,他几乎是雀跃的语气,“那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国艺?”
“能进去吗?”
“可以的,预约参观就可以了。”
他没立刻答复,沈居安又摆出一副不给他拒绝的模样道:“去吧去吧。顺便找一个店把胶片洗出来,我把照片给你。”
“去咯去咯。”谢煜跟着他的语气,“正好我也没去过。”
次日行程是知名历史建筑,宫墙红得像朱砂,墙里墙外白雪纷飞。讲解员热情洋溢地说遇到了好天气赶在下雪天里进来走一遭,飞雪红墙的传统美学在今天可以大饱眼福。队里不少人都忙着拍照,谢煜是忙着被拍照。
自第一次见面之后沈居安再没拍过他,相机对准的几乎都是街景建筑。但就像讲解员所说,今天赶上了下雪,白雪纷纷映着红墙,掏手机的不计其数,沈居安这个随身背相机的更加不可能视若无睹。漂亮雪景拍了个遍,最后主意还是打到了他身上。沈居安几乎是软膜硬泡地在请他,张口闭口的就是你要相信我的技术。
“谢煜同学,我觉得你可以相信一下我的拍照技术。我是要拿蒙斯特的人,不会把你拍丑的。”
“沈居安同学,我很相信你身为蒙斯特预备导演的实力。但是我现在不想拍照。”
……
两双眼睛双双对峙,最后还是谢煜败下阵来。他依着沈居安的要求摆姿势,心想这也不怪他。沈居安就是个奇人,一般人听见拒绝早就不强求了,沈居安不仅要强求,还能摆出一副拒绝就是过错的态度控诉对方。
沈居安把玩着手里的相机,手指拂过按键,而后从背包里里拿出胶卷,准备将胶卷放进去。他的声音透着轻快,突然问谢煜:“你知道胶卷相机拍出来的照片和数码相机拍出来的照片有什么不同吗?”
“色彩?”
“不是。”沈居安举起装好胶卷的相机,漆黑的镜头对着他,谢煜直视漆黑的镜头,沈居安在取景框里和他对视,“是质感。
“胶卷相片上有抹不掉的粗糙,那是因为工艺不够成熟,而数码相片则完全避免了这点瑕疵,一切都非常完美。”沈居安轻轻按下快门,“但是,我觉得很无聊。那种抹不去的粗糙就像人类的皮肤,无论如何都会携带着皱纹。人类总是追求完美,费尽心思研发更好的化妆品去遮住毛孔和细纹,顺从那些无意义的审美。”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沈居安的神情很淡,看不出具体的情绪。谢煜眨眨眼睛震落睫毛上的碎雪,无端想起第一天沈居安对着他说的话——热情到越界的容貌赞美。他从小到大听过很多关于外貌的夸奖,那些归根到底不过是社交场上的客套话,人类看不破皮相,当无从知晓对方灵魂的模样时,便只能夸一夸皮肉端正了。
只不过心里想的和嘴上说的毫无关联,谢煜在原地跳了跳,抖落肩上的雪花,“沈居安同学,你不能要求所有人都有灵魂。”
“谢煜同学,你很悲观。”
“我只是实事求是。”
一步一步踩着雪地,沈居安突然在旁边背着一年级的课文。他说前一句,谢煜就在旁边接着下一句。
“下雪啦,下雪啦!”
“雪地里来了一群小画家。”
“小鸡画竹叶,小狗画梅花。”
“小鸭画枫叶,小马画月牙。”
“不用颜料不用笔,几步就成一幅画”
“青蛙为什么没参加?”谢煜转头看他。
沈居安笑,声调微微抬高,“他在洞里睡着啦!”
话音刚落,前面一个同学转过来看他们一眼,而后又转了回去。没说话。沈居安愣了愣,后知后觉捂上了脸。他站在飞雪里,白色的围巾和羽绒服几乎要和雪花融在一起,脸上渐起的红润在一片雪白里愈发明显。沈居安低头,两只手隔着手套捂着脸,谢煜凑近,听见他喃喃道:“天呐……”
“怎么了?”
“太幼稚了。”
脸是热的,手套是凉的。谢煜突然在心脏上共感了沈居安捂住脸那一瞬间的皮肤触感——一把如盐的雪突然化成了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