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无尽当天就离开了,没等到南柯醒过来,还让辛兰帮他保守秘密,不要告诉南柯他来过这里。其实陆无尽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想要什么,那些生气或难过,或不知跟谁的较劲,让他一次次陷入内耗的深渊,又在南柯的指引下走出。
又或许,他只是想确认一下南柯的安全,仅此而已。
他深知入梦的危险,如果心境不坚定,别说救出原主,连自己都会搭进去。最初南柯并不熟悉梦境的规则,以至于每次出来都带着一身伤,陆无尽看不下去,让他不要勉强自己,南柯嘴上答应得痛快,可下一次回家还是如此。
而陆无尽自己的职业也说不上多安全,两人为此吵架时双方都底气不足。
离开之前,陆无尽问辛兰:“你们就这么相信南柯?”
依照辛兰的说法,两人并不熟,能将此重任委托他人,足以看出辛兰的信任。陆无尽不信她是无计可施从而慌不择路,定定望着她,等待她的答案。
陆无尽很难形容自己对南柯的感情,依赖,眷恋,爱,亦或者是感激,这么多情感中,好似只有信任总在撕扯两人的关系,他不是不信南柯,只是世间万物瞬息万变,他不得不做出最坏的打算。
可南柯说,这样子想,归根结底还是不信任。
辛兰听到这个问题很奇怪,不是因为没有答案,而是南柯这个人只是站在那里,就足以让人安心。她不知道南柯在陆无尽面前是一个怎样的人,两人又是怎么相处的,但至少就她这两天的接触以及耳闻的故事,南柯虽然有些莽撞,但更多时候都会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又带着不服输的劲头,在梦里的世界,这样横冲直撞又心思细腻的行事习惯不是每个入梦者都有的。
辛兰靠在墙壁上,道:“当然,他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是比我更清楚吗?”辛兰又看向南柯,后者眉头皱得越来越紧,不知是否遇到了和她一样的棘手情况,又继续说,“其实救人这件事,救心比救命重要,救命比救心紧急,但归根结底,最重要的是原主也要自救,那些有自毁倾向的,就算入梦者和医生再怎么努力,也很难改变他潜意识对这条命已经放弃的事实。入梦其实就是唤醒原主的求生欲,南柯有一种倔强的生命力,像是一颗劲松,血液中流淌着不屈,他这样的人很容易感染到身边人,我觉得入梦如果是一种天赋的话,他就是最有天赋的那种人。”
陆无尽自嘲一笑:“他这么厉害,难怪你们都需要他,可是.......我更需要他。”
声音太轻,辛兰没听见他说什么,“什么?”
陆无尽微微颔首,没有再重复,似懂非懂,开着玩笑道:“那他遇到我这种人,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南柯这棵劲松遇到他这样狂躁的风,仿若龙卷,要将他拔地而起。
辛兰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拧眉思考一会儿,摇摇头,认真道:“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虽然他没跟我说过有关你们之间的故事,但每次他提起你的时候,眼睛并没有不耐烦或是厌恶,相反地,他眼睛像是亮着光,让人想要见见你这个人。”
辛兰上下打量着陆无尽,声音小了一些:“但是........说实话,见到之后,我有些失望。”
陆无尽挑起眉,回头看着辛兰:“为什么?”
辛兰直来直去,压根不会为了讨好谁说谄媚之语,道:“他这样勇敢的人,我以为口中的你也至少是个直率的人,但你心里好像藏着很多事情,太多太多,快要溢出来了。”
陆无尽并未生气,反而笑得更厉害,耸耸肩道:“这你真是冤枉我了,我心里哪有那么多事情.........”
辛兰没争辩,一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样子”。病房里骤然又安静下来,陆无尽敛去笑容,同辛兰一起沉默片刻,又问:“这次噩梦真的很危险吗?”
辛兰毫不犹豫地点头:“有很多人偶,数量太多,不好对付,剩下的........我也不知道了。”
虽然辛兰说着不知道,形容得却很简单,但看她认真的表情,陆无尽知道这不会是一个容易的噩梦。如此想着,他眼眸又往下垂了垂,内心中恐惧油然而生,抑或是一直存在,终于找到机会钻出来了而已。
然而辛兰又说:“不过,我相信他可以。”
陆无尽只听到梦境很危险的信息,剩下的什么也听不进去,只是敷衍地反问一句,“为什么?”
辛兰直截了当:“因为他说他赶着回去见你,在梦里只要还有求生欲,就不会死。”
辛兰看着陆无尽的表情,又补充一句:“如果说进入梦境的人像是一只风筝,那你就是南柯的风筝线,只要你没事,南柯就不会有事。”
陆无尽怔了一秒,抬眼看着辛兰,仔细盯着她的表情是,试图从中看出一些端倪,但未能如意,辛兰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不像骗人。陆无尽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只是随之而来的不是喜悦,反而是另一种无力感。
拒绝辛兰留下来的提议,陆无尽立即买票回家。他不敢留在病房里,等待太难熬,看着这样的南柯躺在床上,面对未知,每一分每一秒对于陆无尽这样的人来说都是痛苦,他再一次选择了逃避。
请假审批还没批下来,陆无尽就撤销了申请,第二天就回了队里。
有同事开玩笑:“这是回了趟家还是离了个婚啊?满面愁容的。”
陆无尽这两天本来嘴角就一直紧紧抿着,南柯那边一直没来消息,让他心中恐惧更深,又回想起当初自己让他不去,两人不欢而散的结果,这一下更是有气没处撒,瞪他一眼就越过他准备离开:“关你什么事?”
同事挠挠头,脸色僵着看陆无尽又去擦装备,手刚从桶里拿起抹布,警铃大作起来。这一下也管不上什么好消息坏消息了,离得近的两人啪一下就把装备扯下来,边跑边穿,几秒钟便上了车。
警示灯红光闪烁,声音响彻长街,陆无尽面色严肃认真,已经没有时间思考什么南不南柯。
还没到地方,几车人就看见浓烟滚滚,升腾而上,连云层都被熏得乌黑。陆无尽面不改色,平日的训练让大家有条不紊地分析眼下状况,手上动作也不停,连接水带安排人手,三两下就站到了各自的位置上。
“啊——”
陆无尽抱着水带走近,看见最先到达的同事被村民围着,手上还拦了两个人,这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就是同事拦着的一位女人发出的,伸着手几次想要靠近着火的房子,却被同事拦下来。
火光冲天,熏烤着陆无尽的皮肤,即使穿着防护服,也难以抵挡滚烫的温度。
跳动的火焰透过护目镜印在陆无尽的瞳孔里,在他眼中剧烈翻滚,火苗窜动不断向上,铺天盖地地气浪压下来,陆无尽目光越来越冷静。
所有程序都印在他脑海中,水流开启那一刻,巨大的反作用力袭来,陆无尽后退一步,又迅速站稳,往前冲了两三步,离火焰更近,温度更烫。
“我儿子在里面!救救我儿子!”
哭喊声穿透头盔变得沉闷,陆无尽看见身边同事表情也凝重起来,火势太大,贸然冲进去有危险,但仅靠外面灭火还需时间,里面的孩子危险更大。
陆无尽不作他想,水带往旁边同事怀里一塞,空气呼吸器随之被另一个同事默契地按到脸上,此时已经顾不得道谢,剩下的装备在几秒钟穿戴好,陆无尽迎着滚烫的热浪前行,水柱落在他身边,替他抵挡了一部分危险。
屋子是从最边上的柴房烧起来的,报警人说出事的原因是熏腊肉,中间人出去了一趟,火星子跳到一边的柴火墙上,引燃了屋子,然后往旁边蔓延,烧进一边的卧室。
火场中声音很大,除了自己的呼吸声,还有周围燃烧的声音,劈里啪啦的,陆无尽在中间各种声音中仔细分辨着微弱的求救声。
“咳咳咳.......”
陆无尽听见动静,往更里面跑去。
防火服厚重闷热,没一会儿汗就滴进眼睛里,外围火势控制下来,更多同事跟在陆无尽身后往里行动。
陆无尽上了二楼,咳嗽声骤然清晰起来,陆无尽眼神一凛,扭头朝着北边屋子奔去。二楼是阁楼,村里的人家喜欢在房梁上挂钩子,勾着各种各样的物品,然而这些东西乃至房顶,成了火焰绝佳的助推者。
小孩儿被火焰逼得缩在角落里,已然神志不清,看见消防员那一刻眼神才亮了一秒,随即又被滚烫的浓烟熏得快要失去意识。
小孩儿七八岁,极力想要站起来靠近他,对他伸出手。
陆无尽怔了一秒,这孩子瞳孔是清澈的琥珀色,其中燃烧着熊熊烈焰。他脑海中不可控制地想起南柯,他如此眷恋这双眼睛,好似汪洋大海,水面上风平浪静,只有陆无尽见过水下的惊涛骇浪。
这片汪洋由着他沉沦,不必再苦求归途。
陆无尽一步上前将呼吸器按在小孩儿脸上,将他抱在怀中往外跑去,耳边却突然传来木材绷断声,声音不大,落在陆无尽耳中,却是如同一记重锤敲下。
他忽然反应过来什么,脚下步伐更大,惊风裹挟高温,陡然压了下来。房梁挡住了陆无尽的去路,断木骤然压下,陆无尽身上一重,狼狈倒地,滚烫浓烟瞬间扑上来,吸一口连肺里都是烫的。
陆无尽低头,对上怀中的孩子哭得泛红的双眸。巨大的懊悔自责愧疚像从地底爬上来的恶魔,顺着脚底传遍全身。
他只顿了那一秒,也只慢了那一秒。
痛感从腰间传遍全身,升腾的火苗映在他漆黑的眸底,眼前的火焰和同事开始模糊,各种景象在他身边旋转,糅杂成他逃不开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