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和陆无尽的过往,要追溯到好多好多年以前。
陆无尽的八岁,是在孤儿院度过的第一年。
他和南柯、秦沂还有江行舟,算是一起长大的,小小的院子很容易拉近孩子们的关系,但陆无尽小时候话少,比起和另外三个人一起玩,他更喜欢站在一边观察他们,黑漆漆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转来转去转到三人之中的南柯身上。
南柯和他恰恰相反,话多、主意也多,轻而易举成为孩子中心。
按照年龄来看,江行舟最大,陆无尽排第二,南柯和秦沂分别第三第四,但因为从小营养跟不上,江行舟和南柯反倒是最矮的,尤其是南柯,八九岁的孩子长得更像是五六岁的样子,脸色发黄,看起来干瘪瘪的。江行舟不算孤儿,只是有个不负责任的爸,就被秦沂“捡”回来了。
吸引陆无尽的是南柯那一双眼睛,琥珀色瞳孔在阳光下像玻璃珠一样发着光,似乎总也不会灭。
当然,不止眼睛,南柯这个人也在发光。他站在院子里,陆无尽的目光就会不由自主被他吸引,明明身高不高,却总是拿主意的那个,秦沂哭了是他哄,江行舟挨打了也是他护着,小身板挡在两人身前,面对穷凶极恶的成年人,给了陆无尽一种错觉。
——一种他身后还可以再多一个自己的错觉。
陆无尽是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人,南柯这样的人与他是两个极端,虽然勇敢,却也鲁莽,做事情不过脑子;而陆无尽,畏畏缩缩,思前想后拿不定主意,连孤儿院院长都说两个人性格要是中和一下就好了。
但正是由于极端的相反,陆无尽才被南柯吸引,不由自主地靠近。
他知道南柯也在观察他,南柯的目光落在哪里陆无尽都很清楚,第三天的时候,南柯的目光转向站在树下的陆无尽。
看了两眼,陆无尽没有表现出抵抗,南柯便走近。
“你好,我叫南柯。”
少年的情谊轻易结下,然后放任不管,任由情感发展,深刻入骨,盘旋生根,变成羁绊。
陆无尽的八岁到十八岁,这份羁绊在十年里越来越深,无数次对视后,两个人开始分辨出他们两人的感情,同他们两人和江行舟、秦沂两人之间的感情不太一样。
一开始并没有人觉得陆无尽这个人能和“胆小”沾边,直到南柯经历了陆无尽无数次反复的询问以及试探后,才终于察觉出不对劲来。
后来吵架,南柯气急,不小心说错了话,问陆无尽到底在害怕些什么?又问陆无尽能不能给他一些私人空间。
这话一出口两人之间都安静下来,十九岁的孩子正是心高气傲的时候,可陆无尽没有歇斯底里的反驳,一阵沉默之后,陆无尽终于在南柯抱歉的目光中抬起头,道:“我是害怕被抛下,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但是,如果你介意讨厌......如果你觉得和我这样的人在一起会感到窒息,那你还是先走为妙。”
南柯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咬唇沉默了半天以为他给自己台阶,结果听他这意思是要跟自己一拍两散,且不说这么多年南柯终于等到成年抱得美人归,就说两人只是单纯拌嘴而已,他不觉得要用这么狠的结局惩罚两人。
他上前一步握住陆无尽的手往自己脸上甩了一巴掌,陆无尽收着力气怔愣片刻,南柯道:“我不介意也不讨厌。”
南柯看着他:“我心疼你。”
南柯毕业那天,孤儿院已经送走最后一个孩子关门很久了,只剩下院长守着旧址,等着他们一群人逢年过节有个回家的地方。
谁也没想到,在另外三人眼里无比依赖南柯的陆无尽,最后的职业如此为危险——消防。
陆无尽十几岁的时候就知道南柯有一项天赋——入梦,这种神乎其神的能力让南柯无比骄傲自豪,在中二的年龄觉得自己是那个天选之人,性子也更加野了。
陆无尽二十二岁那年,南柯租下了平安巷三十七号,说以后这里就是他们的家,然后郑重地把钥匙交到陆无尽手上,认真得好像放在陆无尽手中的是他的一辈子。那个时候他还不太会使用自己这项天赋,不敢要太多佣金,能在临近中心地段租下这么个小房子,已经是他攒了好久的钱。
当天是南柯的生日,他坐在沙发上享受着陆无尽好奇宝宝一样在他面前晃来晃去东摸西看的样子,然后道,“我想开个店,救更多的人,你给我想个名字。”
陆无尽低头思索了一下,看着有些破旧的门,轻声道:“南柯。”
南柯目光始终追随着他,挑眉应了一声:“嗯?”
陆无尽回头看向他:“我是说,店的名字就叫‘南柯’吧,这样我每次回家,都是在靠近‘南柯’。”
于是,门上多了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南柯。
距离的拉近让两人之间的摩擦开始冒头,南柯年龄小,性子急,不肯服软,陆无尽说两句他就红着脸还回来。
一来二去,两人吵得不可开交。
南柯说陆无尽是窝里横,陆无尽就冷眼反击说他莽夫、横冲直撞、争强好胜、做事不会三思而后行。南柯一句,陆无尽十句,南柯梗着脖子好半天,哼哼一句:“我没说错。”
陆无尽不经常在家住,好不容易回家了南柯可能又进入他人梦中,一去就是两三天,原本小别胜新婚的欣喜也变成怨怼。两人职业都不普通,日子不能用平淡来形容,绷紧的神经下埋藏的除了自己在生死线游走的后怕,还有对方是否安全的担忧。
这些担心、不甘、委屈、依赖,夹杂在喜欢和爱里,在夜里变成急促的呼吸和淌下的汗珠,变成两人在对方耳边的埋怨,又变成拥抱。
在柴米油盐和九死一生中变成爱恨交织的针锋相对。
陆无尽二十三岁的时候,两个人已经将吵架变成家常便饭,鸡飞狗跳的日子更像是常态。
南柯声音大,比起陆无尽的冷暴力,他擅长挑人痛处,两个人彼此彼此。
但即便如此,陆无尽还是会在南柯道歉之前说对不起,因为陆无尽从一开始就知道,两个人性格不合,不会有好结局,可他偏要走这一遭,即便万劫不复,也是他选择的路,要在南柯怀里万劫不复。
陆无尽这么说的时候南柯很不服,说:“谁说咱俩没好结局?哪本书不是写咱俩天生一对?你告诉我!老子撕碎在他坟头上扬了!”
上午吵得不可开交,下午变成冷战,晚上.......
“南柯”只有一张床,晚上冷战就变成了暖被窝,暖着暖着,就贴到一起去了。
吵架过后的晚上,热度还没消散,呼吸还未平息,黑暗中,陆无尽听见南柯极小的声音,凑在他耳边:“陆无尽,江行舟以前说没人教过我们怎么爱人,也没教过我们应该爱什么人........我觉得他是错的,跟他打了一架。”
陆无尽深吸一口气,扭头看向南柯,窗帘被拉得严严实实,连月光都照不进来,陆无尽眼前却像有两颗星星,一眨一眨的,比火场里的火星子还刺眼。
“打赢了吗?”
南柯声音极委屈,大概是扁着嘴说的:“老子手下留情,让他侥幸赢了........这小子当了警察之后下手真狠,我下次一定给他点颜色看看!”南柯越说越来劲,挥起拳头虚空打了一下,身边陆无尽给他拉了拉被子。
南柯又想起自己要说的话,责怪陆无尽打断他,毫无威胁地在黑暗中瞪他一眼,才继续刚才的话:“我觉得他说错了,因为我知道我得爱你这样的人,江行舟是个傻的,还以为别人和他一样。”
“我这样的?”陆无尽好奇地挑起眉,“天天和你吵架?”
南柯摇头,否认道:“秦沂说,有架可吵,说明我们还是把彼此放在自己的未来规划里,希望对方再朝自己走近一点的,要是像他和江行舟那样无话可说,见面相对无言,才是坏结局。”
南柯不屑地哼了一声:“再说了,就江行舟那人,这话被他说出来我能信吗?他要真是明白人,秦沂.......”
有那么一两秒,房间里忽然安静得可怕。
南柯试图观察陆无尽的表情,可房间里漆黑一片,早知道就不听陆无尽的关灯了,每次都什么也看不见!
片刻后,陆无尽笑了笑,说:“歪门邪道,你少和他俩玩,一个打不过,一个说不过.”
南柯撇着嘴,他听秦沂说,陆无尽这叫什么.......分离焦虑,哪怕就在南柯身边,也害怕南柯离开,于是过早地暗示自己分离的结局,好叫这个结局来临的时候心里好受一些。
南柯当时也打了秦沂一顿,秦沂不是江行舟,打不过他,但是秦沂会摇人,叫来了江行舟。后来秦沂发现这个方法能让许久不联系他的江行舟迅速来到他身边,开始了有事没事来南柯面前晃一晃的生活。
其实秦沂说得有点道理,虽然不是他的专业领域,解释起来也有些不清不楚,可意思很明显——陆无尽压根不相信南柯会陪他一辈子。
南柯长叹一句:“操,这人......”
秦沂赔了一句:“操,这两人......”
难兄难弟对视一眼,无奈苦笑。
南柯看着秦沂,眼珠子转了转,道:“不对,咱俩不一样,我哥虽然不经常回来,但回来了我俩还是能睡一张床的。”
南柯点点头,安慰了一下自己。
秦沂:“........”
南柯在被子里翻了个身,长臂狠狠抱住陆无尽,距离他们认识已经有十四年了,换别人都熬过两个七年之痒了,他俩还能这样,南柯非常满足。
陆无尽抬手,轻轻抓住他的胳膊,又捏了捏。
肌肉还没有完全放松下来,陆无尽按下去还是有些阻力。
其实南柯并不爱健身,身上没有陆无尽那样常年泡在健身房的痕迹,他身上的肌肉,是无数次在梦里劫后余生练出来的,起伏的线条带着血性,锋利无比。
南柯的能力是一种天赋,也会变作一个名为责任的枷锁,所以陆无尽无数次以此为理由的吵架最终都以失败告终。他也没有理由说南柯,每次队里出任务,他冲得最前面,火焰冲天的时候,他仍然不管不顾地往里面跑。
南柯昏昏欲睡,却又贪恋此刻的温存,于是想找点话说醒醒神,闭着眼黏黏糊糊地开口:“你说,秦沂天天给这个下诊断给那个下诊断,今天说你自毁,前天说我脑子有病,他要真这么神,怎么救不醒江行舟呢?”
房间里又安静了,半分钟后,伴随着轻微鼾声,陆无尽开口打断了南柯即将进入的睡眠,“你不是进过江行舟的梦吗?怎么样?”
南柯强撑精神,只说了两个字:“难搞。”
陆无尽低笑两声,有些苦涩,南柯就说:“上次出来之后,秦沂好像要放弃了。”
“他说什么?”
陆无尽没有因为自己的矛盾选择旁观他人的痛苦,对于身边这两人,陆无尽希望能看到一个完美的结局,毕竟江行舟这样完美主义的人,秦沂这样完美的人,值得这样的结局。每次想到这些的时候,陆无尽又会觉得是自己拖累了南柯。
这么横冲直撞的一个人,居然会反复在自己这里栽跟头。
“秦沂说,”南柯咳了咳,学着秦沂的语气,面色平静,说话声音毫无起伏,却带着一些若有似无地赌气,“他现在躲不开我了,活该。”
关于他们,南柯一开始觉得秦沂是出于某种保护心理,让他认为江行舟只有待在他身边才能被救赎,亦或是看见自己身边三个好朋友中的两个忽然在一起,于是错误地以为自己对江行舟的感情是如同另外两人一样从友情演变成的爱情。
但事实上,三个人都忘了,秦沂才是最正常的那一个,理智清醒,谨慎独立,他内心感情不需要依附任何人而存在,也不会错把友情当爱情,他对江行舟,是清晰又刻骨的爱情。
从他对江行舟伸手的那一刻,某些情感的种子就已经播下。
南柯与陆无尽的感情需要几年来生根,而秦沂只用一种直觉的牵引,这将是他清醒之外的沉沦。
后来陆无尽跟他说,这也许就是所谓的“缘分”。陆无尽和秦沂在彼此生命中拿到的身份是挚友,但秦沂和江行舟不是。
南柯学得神似,陆无尽忍不住在黑暗中哈哈大笑起来。江行舟算个列外,南柯的雇主大多是将死之人,因为将死之人,内心最强大的欲望才是求生;反之则会被各种各样的外在因素诱惑,潜意识一旦发生改变,梦境就会不可控制。
江行舟没有生命危险,但也仅仅如此。
南柯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