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崖上，罡风猎猎。
此处季渺渺通过白团子“看”到的地方，果不其然，一位身穿青衣的男子正站在这片死寂中央，背对着她，身影似乎与天地隔绝。
他转过身来，俊逸的外表中透着温文尔雅，嘴边噙着恰到好处的浅笑，与她记忆里的魏明分毫不差，模样如出一辙。
季渺渺没出手，冷眼睥睨着他，嘲讽道：“表舅，怎么在这装上孙子了。”
她指的是魏明重生到魏帆身上的事，虽然这俩人不是爷孙，但不影响她一语双关。
魏明嘴角弧度不变，神色依然雅淡，清朗的声音传来，有些诧异似的：“好外甥女，你还真是不怕死。”
继那日被季深青诛杀后，魏明的一缕神魂逃窜，躲到他早就养好的“器皿”儿子体内，随后儿子魏帆一死，魏明的神魂成功占据了他的身体，也获得了他的记忆。
大概就是，他又活了过来。
同时，他凭借着魏帆的记忆，看到了季渺渺，他一眼便认出她的身份，又因为她在秘境突破时的金色雷劫，魏明笃定，她身上也有玄灵根。
夺柳时雪灵根失败没关系，上天眷顾，他魏明的机缘又来了。
他嘴角勾起一抹诡异弧度，抬手在空中飞速比划，落下一道字诀，霎时间，刹那间，天色骤变，原本就昏暗日光愈发衰微，乌云翻涌，紫电隐现。
季渺渺忽然脚下一沉，似有千万斤重负压身，拼尽全力也动弹不得，倏然，一个繁复阵法凭空浮现，和她“看”到的那幕几乎一模一样。
然而她只是拔出剑，脊背依然挺直如松，眼中燃烧着不灭的火焰。
“季渺渺，又想砍断阵眼吗？”魏明踱步朝她靠近，摇着头假惺惺惋惜，“可惜，这次阵眼可不在这儿。”
季渺渺轻舔唇角，感觉口腔有恶心的血味，那双眉头顿时微微蹙起，不怒自威，看上去甚至有些目中无人。
“原来你当年就是这般，让我娘应雷劫，然后趁机夺她气运么？”她忽然笑起来，“你有没有想过，告诉你这个阵法的人，为什么要告诉你。”
魏明脚步猛地一顿，仿佛心事被戳破，温润的神色冷下来：“季渺渺，你这样说真是好让人嫉妒啊……你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又自以为是，以为每个人都和你一样吗？”
旋即，他的声音也带上了几分怒意：“你们这些生来就气运加身的忍，凭什么呢？凭什么你们就是气运之子，凭什么柳时雪总是处处比我好，凭什么连她的女儿都比我更强。”
“就凭你是个蠢货。”
季渺渺嘲笑他，她的唇角咬破，溢出些许鲜血，在白皙面庞映衬下，显得愈发红艳，活像一个取人性命的恶妖。
“真正自以为是的人是你吧？被人骗了还不知道，而且谁告诉你我走到今天是靠这个破灵根的。”
魏明忽然笑了起来，笑声刺耳，像得了失心疯一般，双目流出血泪，掌上快速成决，他缓缓道：“那就看你，有没有命继续嘴硬吧！”
话音刚落，天空乌云如墨翻滚，一道金雷裹挟着毁天灭地之势劈下，直直落在季渺渺身上，她不躲不避，亦也没有挥剑，任凭一抹鲜血从嘴角落下，灵力在体内疯狂翻涌，却被禁锢得死死的，无法宣泄。
红色发带被狂风吹断，悠悠飘落，坠入四周熊熊燃烧的烈火之中，此时，阵法中央的女子，如瀑青丝完全散落，发丝沾满粘稠鲜血，正在风中飞扬，这种透着决绝赴死的美让人惊心动魄，她却恍然不觉般。
魏明表情狂热，此刻竟是完全顾不上什么温文尔雅了，狼狈地朝季渺渺攻去。
灵根，力量，气运！
这些修仙者们日思夜想、梦寐以求的东西，此刻就摆在他面前！这一次，终于轮到他了，飞升，长生不老，他再也不是那个比不上幼妹柳时雪的魏明了！
可下一秒，他便看见季渺渺忽然把剑对准她自己，狠狠插入丹田之中，她忽然扬唇笑了起来，笑得比他更疯。
那明艳的红唇，刺痛了他的眼。
随后她的伤口溢出点点金光，如星辰洒落，逐渐布满了她的全身、四周，以至于照亮整片天空。
他听见她说：
“想要灵根吗？毁了也不给你。”
“不！”魏明瞳孔骤缩，声嘶力竭大喊道：“不！不要！你是不是疯了！”
她居然，居然要把灵根毁了？！
随后魏明的视线被血泪模糊，再也看不清眼前的一抹红，他身子摇摇欲坠，声音颤抖：“怎么回事？”
“蠢货。”季渺渺道。
“啊——啊——”
魏明疯狂地用尽全力嘶哑起来，最后却直直倒在地上，嘴里不断呢喃：“去死，去死，你们都去死。”
可惜，他再也无力挣扎了。
季渺渺抬起头，一个黑色团子出现在她面前，祂的声音似曾相识：“季渺渺，你还真是又一次让我刮目相看啊。”
旋即，祂忽然贴上了季渺渺的额头，柔软触感传来，却让她一阵恶心，那扑面而来的恶意，浓烈得令她几欲作呕，很想吐。
刹那间，星澜的裂缝映入她眼帘，以及观星台上吐血的萧无际，随后那道裂缝越来越大了，无数邪恶的黑点涌出，萧无际是第一个倒下的。
黑点如潮水般涌入人界、妖界、魔域，所到之处，生灵涂炭。
站在城墙上的宋五弦，孚还峰一无所知的弟子们，待在家中的娘和爹，沈秋念，孟云声，谢蓉与，简桃，言欢……一个一个熟悉的身影，被黑点布满了全身，随后化为死寂，整个大陆，到处都是这样的黑点，所有上前试图攻击的修士都因此丧命。
“季渺渺，看到了吗？只要你把力量给我，我就能——”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黑团子的声音被打断，季渺渺笑得眼角沾上了湿润，肩膀都在颤抖，身体明明是痛的，她却浑然不觉。
“好啊。”她清脆的声音响起。
不就是舍生救苍生罢了，有什么不好的。
不就是……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季渺渺抽出插在身体的剑来，此时手中握着一个金色结晶，她把灵根黑团子面前，浮光跃金，金光在她染血的指尖跃动，美丽得如同梦一般。
下一秒，她五指收紧，狠狠捏碎这承载无数人觊觎的梦。
“滚。”
季渺渺掌中的结晶破碎，金光四溅，她眼眸中燃烧着疯狂，笑容肆意张扬：“你凭什么觉得，我不会比你先一步毁了这个世界？”
“天道！”
她早就猜到了，那日在南城假扮柳时雪的人，告诉柳闻辉和魏明灵根这件事的人，弄出星澜裂缝的人。
还有，谢蓉与和小白为什么不让她飞升的原因。
一定是有什么危险，失控的东西，在等着她。
大道，飞升，呵。
她不要了！通通给她滚！
那黑团子见状，身形急速地变大，祂满是不解的声音一直在重复：“为什么，为什么你和你娘不一样。”
祂好像在笑，又好像在哭：“不可能，季渺渺，你在骗我对不对，你不应该是这样的，你应该救他们啊，你不是很在乎这些人吗？你为什么不救他们，说话啊！”
“你凭什么认为，我要这样做呢？”季渺渺冷声反问祂。
天道一愣，开始重新打量她。
季渺渺是这个世界的气运之子，她的所有表现，正义，善良，悲悯，都在指向这一个结局——她会怀着强大的力量，救所有人于水火，正所谓神女悲悯爱世人，甚至连天道自己也嫉妒她。
可是为什么，她却好像从来没有使用过气运。
“啧。”季渺渺回答祂，“你不会以为，我骗得过自己，却骗不过你吧。”
在她发现这道力量的那一刻，她便开始疑惑起来，为什么天地都臣服于她，好像她是救世主一般。
对啊，她这么好的人，好像应该当救世主来着。
是她承认，她的确想要飞升，也不忍心见到世人受罪，可世人以为的大爱，对她而言，只不过是她的随心所欲，其实她也没多爱这个世界。
无聊、俗套的走向，是从什么时候发现的呢？
她不想当什么天之骄子，也不想把自己的力量拱手让人。
反正阿娘也说，哪怕她被别人谴责，阿娘和爹也会永远爱她。
此时，天边渐黑的乌云不再翻滚，天道已经彻底冷静下来。
祂“嗯”了一声，随后又不知道在燃什么，尾音发颤，变得兴奋起来：“季渺渺，你这样子，我真的有点喜欢你了。”
“所以，你和这个世界一起毁灭吧。”
闻言，季渺渺只是偏了偏头，碎掉的金色结晶重新一点一点地变亮，忽然远风呼啸，山谷悲鸣，天道愣住了，有那么一瞬间，祂好像听见了世界上所有的风，为她而来。
天道的直觉告诉祂不对劲：“你想做什么？”
“噗呲。”季渺渺居然用一种怜悯的目光看着祂，“你又被骗了，你为什么觉得只有我一个人呢？”
“怎么可能，你师母不是被你赶走了吗？”天道虽然没有表情，但季渺渺能感受到祂的迟疑。
“喂！你他爹的！当我们两个死了是不是？”
一道人声传来，孟云声和沈秋念把隐身符和敛息符撕碎，这是季渺渺给他们准备的符。
两人以一种肩并肩的姿势靠在一起，抱着手在天道背后，面无惧色地颔首看向祂，绀色与碧色的衣摆在风中猎猎作响，孟云声微微歪头问道：“念啊，就是这货上次害了你是不是，来，看小爷我给你报仇。”
沈秋念瞥了他一眼，无语道：“二狗你完了，你又在拉仇恨？”
天道：“……”
祂身上让人作呕的恶意又溢出：“你们两个元婴凑什么热闹？”
沈秋念却莫名对祂笑了笑，举起手，掌中握着一个更大的金色结晶，“师姐的灵根在我手上。”
原来方才季渺渺手中的只是一小部分。
只是，天道又嗤嗤地笑了起来，祂后退一步：“季渺渺，你是真的还是演的，你不知道沈秋念一开始是刻意接近你的吗？她是知道你那天会去密林，刻意倒在那等你来救的，你以为的友谊，都是她的蓄意而为罢了，你还敢把灵根给她？”
祂的笑凝固了：“为什么？你信她都不信我？”
季渺渺转头看向沈秋念，只见沈秋念此时杏眼微微瞪圆，朝她摇了摇头，脸上甚至有些害怕。
因为，天道说的都是真的。
然而狂风温柔下来，是某种和煦的感觉，却让人心中不禁生出——惧意。
天道朝沈秋念出手的动作变慢，季渺渺和孟云声忽然吞咽了什么东西，体内灵力暴涨，开始动起来了。
比金光更刺眼的白光出现在季渺渺身上，风中忽然飘起数张符箓，白剑，黄纸，红咒，交织成一张网。
“不要小看我们的热血三人组合计啊。”孟云声嘴里都是血，却依然硬撑着开口。
一张符箓攻击力不算什么，可一百张呢，一万张呢，足以让天道顿那么瞬间。
就这瞬间，飞升期的雷劫开始落下，这一次，不再是金色。季渺渺在雷与风中挥剑，汇聚全身的力量，以及——天道的力量。
“小白！”她喊道。
银霜剑瞬间贯穿了那个黑团子，倏然，有一道同样强悍的力量涌入，那个自称“小白”的白团子出现，空灵的声音响起，祂平静道：“收手吧。”
其实，祂不是小白，祂也有一个通俗的名字，叫天道。
天道意识本来是一体的，千万年来，平静地观测着世间的一切，亦没有什么善恶之分。可在几百年前，天道意识忽然分成了两半，一半妄图毁灭这个世界，一半竭力想要拯救世人。
而无知的飞升者们，满怀期待地飞升后，力量却被天道吞噬，于是恶念天道的力量越来越强，走投无路的小白被压制，等了几百年，终于等到了季渺渺。
可祂却心软了，祂不想让她死。
直到季渺渺主动找祂要和祂合作，才有了今天这一幕。
一黑一白的力量碰撞融合，产生的震荡让整个大陆都在抖，人界的孩童好奇地抬起头，眼睛眨了眨，看向乌黑的天空，觉得好玩似的，小手抓着空气，咯咯笑了起来。
除了她之外，还有很多人抬起头望向天边，眼神中或许担忧，或许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