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途倒是十分顺畅,没遇到任何阻碍,也不会被人追踪。直至下了山,苏仟眠才开口:“师父当真要查下去吗?”
于皖道:“既然选择来了,就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苏仟眠没答话。其实他在没问出这一句话时,就已经猜到于皖的回答。私心来说,于皖查下去,意味着他可以和于皖在南岭多待几日,从早到晚陪在于皖身边,没准还能来几次英雄救美,实在是桩美事。
可眼下,苏仟眠只想劝他放弃。
群墨也好,项川也罢,无论其间有什么利用误解,都和于皖无关。哪怕和于皖仅有些关系的陶玉笛,如今都已离开门派,所做之事也一并和他撇去关系。
他不想去推测这背后会有多大的阴谋,什么人打算去做什么。他只想于皖好好的,而不是以身入局。
“吃栗子吗?”
于皖的话打断苏仟眠的思绪。苏仟眠愣了一下,才道:“栗子?”
晃眼间,他已和于皖走回城郊,几家小铺摆出的吃食冒着蒸蒸热气。于皖示意他看去的那家铺子,卖的正是瓜子栗子一类的玩意。
“都行。”苏仟眠答道。
于皖略一点头,去买了些炒栗子回来,递给苏仟眠,道:“别担心了。”
苏仟眠有些木讷地伸手接过。他这一路的反常被于皖看在眼里,于皖也明白他在忧心什么,道:“无非是查个旧案,不会出事的。”
苏仟眠垂下眼,取出个栗子剥好,先给于皖,“师父心意已决,我不会多劝。何况我这一趟前来,本就是护你周全的,也不该多问这些。”
“仟眠。”
于皖叹一口气,看向苏仟眠呈递在手心里的圆滚果实,知道他是在闹别扭,“你有你的担心,可我也有我的缘由。”
“别胡思乱想了,好不好?”
是一股哄人的腔调,又带着些许无奈。若是以往,苏仟眠会得意于他赢来的这一分退步,可这一次不同。苏仟眠知道,这话根本不是退让,而是于皖的温柔的不容置喙的拒绝。
总有人要妥协,既然于皖不愿意,那就换作他来好了。
只是他心里还是存有不甘。苏仟眠心道,若我能以另一个身份在你身边,是不是就能有底气去阻拦你。
他面上没表露分毫,只把手心那枚已经凉透的栗子丢进嘴里,几口咬碎咽下去,连带着点了个头。
“这个凉了,我重新剥热的给你。”苏仟眠道。
于皖温声道:“我自己来。”
他和苏仟眠不急不缓地走回了客栈。还未到地方,远远便看到个女孩跑过来,喊他:“道长!”
于皖先是一愣,而后索性蹲下身等她,口中嘱咐道:“慢些。”
是晨间抱住他腿的,客栈老板的女儿。女孩又是扑到于皖身上,两眼亮晶晶的,问他:“妖怪呢?”
“没找到妖怪。”于皖顺着话头露出难过的表情,而后朝苏仟眠递去眼色。苏仟眠领会到他的意思,取出几个栗子递上前。
“不过有栗子。”女孩没有接。她胆怯地看了苏仟眠一眼,分明是害怕。苏仟眠在外无论对谁都冷个脸,那双漆黑的眼睛敛去光亮,难免有些骇人。
小孩子对说书先生口中的修士充满好奇,而苏仟眠一副拒人千里的模样,也就解释了她为何三番五次地来找于皖,同他亲近。
于皖伸出手,打算从苏仟眠手里取过栗子递给女孩,指尖刚抵至他掌心,忽而被苏仟眠弯了手指,轻轻握住。
还未待他扭头望去,苏仟眠已经极快地松开。于皖心知苏仟眠是拿准了有人在场,自己不会追究。
他也确实不好当着女孩的面说什么。
女孩接过栗子,甜甜地同他道谢,还问道:“道长,你吃饭没有?”
“我吃过了。”于皖不想多事,面不改色地撒谎。他笑着摸了下她的羊角辫,起身将女孩送回母亲身旁。
苏仟眠便一直跟在他身后。于皖给他留下好好休息的话,已经取出钥匙开门,正要进屋,却见苏仟眠杵在门口,上下一同翻找。
“怎么了?”于皖问他。
苏仟眠低头抖两个袖口,可惜什么都没掉出来。他看向于皖,沉顿一下,才道:“忘带钥匙了。”
苏仟眠发誓,他这次真的不是为了和于皖待在一个房间而故意没带,确实是晨间走得急,不慎将钥匙落在桌上。
“我去找他们,实在不行就翻窗户进去。”苏仟眠说罢,就要下楼,被于皖喊住,“仟眠,等一等。”
方才送女孩回来时,她母亲孙萍连连道谢,“这丫头疯得很,我做个饭的功夫,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这会他们估计在吃饭。”于皖一副商量的口吻,“要不来我这里等会?”
苏仟眠思索片刻,答道:“听师父的。”
毕竟是客栈的房间,屋内只有张单人床,简朴得很。于皖让苏仟眠随便坐,自己则走到窗前,一言未发。
左春灵警告过他们,不要去打扰群墨闭关。群墨每年冬天都会以原身闭关两个月,即便这时去寻他,也不可能得到接见。
于皖心间发愁该如何继续查下去。好不容易碰见的项川被他亲手送走,而群墨对左春灵有恩,故后者的话必然有所偏颇,不知几分真假。一切好像远处朦胧不清的群山,只看得个大概轮廓,却不知如何才能得到其间种种。
他本想着若苏仟眠还有不情愿,可借机和他聊聊。奈何苏仟眠比想象中沉默,进屋后便一言不发,只是偶尔传来细碎的剥栗子的声音,让于皖免去了开口。
于皖站在窗边,低头看见女孩从屋里走出来,一手扯住孙远的袖口不放,撒娇道:“舅舅,你说好陪我玩的。”
时候倒是差不多了,于皖心道。他正要让苏仟眠去找钥匙,突然听见后者“嘶”一声。
“仟眠?”
于皖转过身,却见苏仟眠坐在地上,慌慌张张地拉过袖子用另一手捂住,“师、师父。”
“为什么坐地上?”于皖走过来。
“我衣服脏,没法坐床。”苏仟眠眼神躲闪,站起了身,“栗子我给你剥好了,记得吃。”
于皖瞥一眼那一小堆果实,视线落回苏仟眠的手臂上,“胳膊怎么了?”
“没事,什么都没有。”苏仟眠道。
他就差把做贼心虚四个字写在脸上。于皖走到苏仟眠身旁,回想到他受伤的原因,不免放柔语气,问道:“是不是左春灵发怒时留下的?”
说着,他便弯腰查看。苏仟眠自知拦不住,还是十分顺从地将胳膊抬起来,凭他卷起袖子,露出手臂。
他手臂上有个比铜钱小一些的伤疤,其上血迹已经干涸,方才正是伤口和衣服粘在一起,才惹得苏仟眠出声。
“不是她。”苏仟眠沉默一会,才编出个合理的解释,“师父听过金蝉脱壳吗?我这也差不多,就是,到季节了,换个鳞片。”
于皖半信半疑地抬眸看他一眼,道:“前两年怎么没听你说过?”
“前两年啊……”苏仟眠不自在地笑,顿悟了一个谎言需要用无数个谎言弥补的道理,“那会不是年纪不够么?”
他干巴巴地笑着,想把这事遮掩过去。苏仟眠当然想得到于皖的关心,但也清楚于皖决心查下去,烦忧的事只会多不会少,不该受这样细微的打扰。
于皖盯着这并不算大的伤口,取出左春灵给的纸包,将里面的药粉洒在上面。
“也不知道疼不疼,你忍一下。”于皖道。
“师父,”苏仟眠哪来得及管这些,忙伸出另一手制止他,“你自己留一点,脖子上的伤还没好。”
于皖轻轻应下一声,没有戳穿苏仟眠蹩脚的谎言。
无论苏仟眠成天脑子里在想什么,他都是于皖自己选择收下的徒弟。本该是师父保护徒弟的道理,到他和苏仟眠这却换了位置。
于皖本就为此而心有愧疚,见到苏仟眠的伤口后,这感觉就更要加重几分。
甚至他能做的,也只有给予苏仟眠关心。
楼下突然传来孩童的哭泣声,于皖扭头望去,苏仟眠则借机收回手。他们皆听出这是方才女孩的声音,苏仟眠主动道:“我陪师父下去看看?顺便和他们借个钥匙。”
于皖被迫打断心间思绪,他看苏仟眠一眼,答应下来。
“这孩子……小远你哄着点,别让她乱动,我找白酒去。”
“知道了姐。”
孙远怀中抱着女孩,坐在门边的凳子上。于皖走近了,看见女孩缩在舅舅怀里,红个鼻头,弯腰问道:“这是怎么了?”
孙远点点女孩额头,道:“你自己说。”
“跑太快没看路,崴到脚了。”女孩委屈巴巴地开口。
于皖叹口气,道:“今后多注意些为好。”
孙远应下一声,一手轻轻拍着女孩后背,“道长这么晚了,还要出去?”
“没有。”于皖直起身,苏仟眠站在他身后,这才出声,“我早上走得急,把钥匙锁在屋里了。”
孙远神色一滞,尽管已经把头扭到一边,却从他抖动的肩膀中看得出来是在发笑。苏仟眠自知理亏,毫不争辩。于皖劝解道:“待会帮小姑娘处理好,还得麻烦你们找找备用钥匙。”
说话间,孙萍端着杯酒过来。于皖忙为她让路。孙萍以火将杯中酒点燃,取过烧酒正要往女孩红肿的脚踝处抹去,女孩突然问道:“娘,你不是和我说,咱家没白酒了吗?”
孙萍手下动作未停,道:“就是你爹酿的那坛蛇……”
女孩突如其来的尖叫声打断孙萍的话。她像是听见什么极其吓人的事物,大喊着“我不要”,埋头缩进舅舅怀里,双脚乱蹬,一脚把旁边还在燃烧的杯酒踢翻在地上,白瓷片碎了满地。
孙远将她紧紧抱在怀中,拍着背哄了好一会才止住。他皱眉小声道:“姐,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怕蛇,瞒过去就是了,说什么实话?”
“瞒过去?”孙萍无奈道,“你也是知道的,南岭就属蛇多,咱俩小时候那会,床底下一晚上都能爬出来两三条。如今虽说是少了,也保不齐她今后碰不见。听都听不得,那以后是不是也别出门了?”
“这不是还小吗?”孙远看向女孩红肿的脚腕,“要不你哄一会,我去看看还有没有药铺开门。”
“我不要!”女孩回头看母亲一眼,重新缩进孙远怀里,“舅舅你不许走。”
“不走不走。”孙远连声安抚,求助一般地看向孙萍。
孙萍站起身,对着满地碎瓷片叹气,急得满头汗。可她刚伸出手,女孩便扑腾不止,根本不让她碰。
这一切落在于皖的眼里。他偏过头,小声同苏仟眠商量道:“要不你在这等会,我去帮他们买药,先给孩子治了伤,再找钥匙。”
苏仟眠道:“我去吧,师父歇着就好。”
他说罢,不给于皖阻止的机会,已经走到孙远身旁,声音稍微收了些冷意,问道:“哪里还有药铺开门,我帮你们买药。”
孙萍对于皖要眼熟得多,对苏仟眠倒是没什么印象,“小远,这位是?”
“这几日住店的客人,那位道长的徒弟。”孙远想到方才还笑他忘带钥匙,有些不好意思,“那就麻烦你了,东头的药铺应该还有人。”
苏仟眠应一声,快步走了出去。
孙萍一并朝于皖笑道:“真是太麻烦了。”
“没事。”于皖摇了摇头。他帮孙萍收拾完碎瓷片,女孩已经窝在孙远怀里,似是被哄睡着了。
“这孩子……”孙萍无奈地给她理了理衣服,“也不知随了谁,成日里风风火火的。”
“随你啊姐。”孙远立马接话,“你小时候不也是这样,我没少被你打。”
孙萍一瞪眼睛,佯装发怒,被孙远笑嘻嘻地缩脖子躲过去,道:“姐你看着点,别打到婉婉了。”
于皖本是在一旁面带笑意看孙家姐弟斗嘴,听到这话不免神色一滞,十分别扭地重复了一下:“婉婉?”
“是,大名宋婉,小名婉婉。”孙萍笑着解释道。
名字同音也算不得什么稀奇事,于皖微笑着点了下头,一抬眼,竟同苏仟眠对上了视线。
所以刚才那句话,恐怕也好巧不巧地,被买药回来的苏仟眠听个清清楚楚。